蛤蟆莊拐棍八
拐子爺回到了蛤蟆莊。
那年,他去大隊林場是單身一個。現在,他是孤身一人。人不增不減,可歲數卻增加了不少。
他是從背街悄悄進莊的。一進莊,他就覺得氣味不一樣:少了紅薯氣兒、豆麵氣兒,多了饅頭味兒、酒菜味兒,還有家家戶戶院子裏才伐回來的泡桐、楊樹等散發出來的木腥氣兒……
唉,變啦,變啦!
拐棍有節奏地響著,卻沒了往日的底韻——怪不得這兩年不再找俺趕集上會,原來是用不著俺啦!
他有點惱怒,好像被人丟棄了一般。更令他擔憂的是,莊裏人會不會像以前那樣敬重他、高看他……他回到蛤蟆莊就該有這些!
莊裏起來了不少新瓦房,且都是按城市樣式蓋的。他的兩間小屋被這些錯落無序的建築所包圍,顯得醜陋寒酸,連出路都窄了。低矮的院牆已不複存在隻留下一圈兒疙瘩埂兒,紮出些硬須般的嫩草。
門拉吊上掛著一把鎖,是把老鎖,沾滿了鏽灰……
兩扇門上的黑漆已老化剝落,蓋不住道道裂縫。
屋裏空蕩蕩的,牆角蛛網暗結……
這就是家麼?
他像走錯了地方,跨過門坎又退了出來。定了定神兒,才努力使自己相信這就是今後的棲身之處。
拐子爺回來啦?院外有人問,聲音很親切。
回來啦……拐子爺丟下鋪蓋卷兒,先將拐棍迎上去——他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人來問候他。
缺啥不?俺家有……
不缺,不缺……拐子爺的嘴裂開了,示人滿口黃燦燦的笑。
莊裏人接踵而至,串通好了似的。門外腳步聲不斷。有的兜著剛出鍋的饅頭,有的扛著半袋子小麥,還有送小蔥青菜的……
拐子爺,你想回來也不吭一聲,俺好去接你……
這幾個菜饃你先墊墊饑……
你不知道,俺是多想你……
………
塵土厚布的條幾上半天便擺滿了各色土特產,展台似的。
拐子爺麵對這些竟有些激動,拐棍不住地晃顫,感覺如同當年——他又是那個拐子爺了!
他恢複了那意識,恢複了那身姿。猜是刨過槐樹而又哄搶過林場的人,他的上下牙齧合到一堆兒,磨得咯吱咯吱響,直把拐棍戳到對方的腳下——
你該給它跪下,跪下!
心裏重複這句話時,拐棍又往後縮了縮——
您伐林子,俺差一點給您跪下——幸好沒跪,要是跪了,您還會來瞧俺麼?
晚上,牛兒來了。聽說這兔孫兒搗羊皮搗發了,在莊裏是個大衩兒。他一進來,拐子爺的鼻孔就聳了聳。
白個兒不得閑,忙……牛兒說,拽個板凳填腚底下。在拐子爺跟前,他是很隨便的。
拐子爺兩手擱在拐棍上頭,身子不動,也不看他,對著別處嗯著。
借著條幾上那盞油燈,牛兒從他半明半暗的臉上瞅出什麼,嘴一動,笑了,伸手去摸那拐棍。那拐棍閃了閃,沒讓他摸著。
拐子爺,你這拐棍該換了……
換它咋,得勁著哩!
趕明兒我進城給你捎一根好的來……
費那個勁兒咋?
拐子爺,那會兒我能招護你老,這會兒就不中了麼?嫌您孫兒玄是吧?您忘了,這拐棍是我拉著你擱大堆裏揀出來的……
拐子爺臉上的一塊肌肉塌陷下去,沒在黑暗中——不錯,這兔羔子是這拐棍的接生婆和證明人……
牛兒說,也沒和您商量,你那一畝半地我給你代種了……
牛兒說,您情吃情喝了,啥也不用管啥也不用問……
牛兒說,你給咱莊出這大的力,又在大隊幫這些年忙,該歇歇啦……
牛兒說著,拐子爺的心思卻跑向遙遠——是的,這孩子沒去刨樹,真沒去……
中——不?牛兒拉長了聲音提醒道。
中,中!他還沒愣過神來,嘴巴已爽快地答應了。答應罷,又問,你說啥哩?
說啥哩?就是讓你痛痛快快過舒心日子!
牛兒又敘了一遍,拐子爺才明白了,吸溜著嘴笑。那塊塌陷的肌肉在燈光下鼓成原狀。
還是家好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