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子裏的樹四(3 / 3)

吳莊的知道外邊的人要拿錢來都很熱,一說推平沙崗子,有人就喳喳開了。四黑子知道那崗子是幾家的,要的碼子是一年一萬塊。

四黑子讓三哥去做工作,三哥又將老頭子推出來。老頭子說:“這幾個都是餓皮虱子,見不得一點兒錢腥兒,我一個老頭子家犯不著和他們纏嘴磨牙……”

三哥蔫蔫地找到四黑子,慢聲細語地將經過敘說了一遍。

“好了,好了,你這個村支書替給我算了——讓他們找我!”

一說找他,那幾戶男的不敢出頭,將婆娘推上前台。幾個娘們兒串作一堆兒,腳跟腳地上門找四黑子理論,你一聲我一句地叨叨個沒完。她們的輩分高,說話腔粗壓人。

四黑子不吭氣兒,光抽煙——他平常不抽煙,心裏盤算什麼才點火。

“您幾個當家不?”

“當家!”

“咋不當家?不當家就不會來……”

“是的,是的,婦女都翻身了,揪著男人的頭發上天……”

“說是說笑是笑,你個兔羔子說那事咋辦?”

“咋辦?您罵著我聽著還不中麼?”

“你說個囫圇話,到底給不給?”

“這樣吧,既然來的都是當家的,今個兒我先請您吃西瓜……”

幾個婆娘說得嘴角子毛沫,聽得西瓜二字,喉嚨節亂顫,拍巴掌叫好。

四黑子的一畝多早熟西瓜就在河邊,由枝兒照管。那幾個婆娘隨四黑子到西瓜地邊兒,都不敢往裏去,直瞧著枝兒。四黑子就笑了。

“您怯個啥?我叫您吃您就吃——吃中了,趕明年您也種些,掙個衣裳錢。”

又對媳婦喊:“枝兒,揀幾個好的!”

枝兒還沒應聲,幾個婆娘便放開手腳,胡蝶似的撲散開,各自捉住個大的敲開啃瓤,弄得腮上都是紅汁兒。四黑子看著,眯細了眼笑。

十幾個西瓜報銷,那些婆娘的腰身就粗壯了些。四黑子說:“趁今兒有空兒,我帶您去合北沿看看人家是咋治錢的,開開眼界……”

那班子婆娘剛過足西瓜癮,聽說下邊還有節目,高興得跳圈兒,爭先恐後地上了船。船小,上齊了人便搖晃,有的人就嚷著要下去。

“別動!”四黑子一撐杆一搖櫓,小船便滑向河心。

河裏有一道道攔網,露出水麵半尺餘。河麵波光幻移,跳動著無數細碎的太陽。船下水碧波淺,遊魚自樂……

船至河中心,四黑子將兩櫓一丟,慢騰騰地掏出香煙,就大拇指上墩墩,銜在嘴上。

從這裏望去,那個沙崗子上的庵子猶如折斷的鳥翼。

這些婆娘要是有他一半的境界該多好!

“往前走啊,停住咋?”

四黑子看看她們不言語,露出一絲苦笑——他真笑不起來。

吸完一支煙,便有人交頭接耳。四黑子知道她們在說啥,隻裝聾,又抽出一支煙敲打。

小船隨波輕晃,水聲拍打著船身,好像在催促什麼。那些女人便一個個將腿夾緊,麵露緊張之色。

“四黑子,你個孬種!你能把臉扭過去不?”

“扭過去咋?”

“你不能看……”

“不能看啥?聽不能聽,看不能看,都是您的了!”

“求求你了——把臉扭過去……”

有人兩手抓在鬆開的褲腰帶上,一臉痛苦。

“您都是應嬸應奶奶的,還求我麼?”

“求求你了——你說啥俺聽還不中麼?”

“見了好瓜猛吃,也不怕撐了肚子——養殖場還未見一磚一瓦,您就想摟一耙子,看那幾個小錢……那些不長毛的地閑著荒著沒事,人家一來開發您這哩那哩,這樣弄誰敢來?先別說錢的事,待養殖場辦好了,用人還不得用咱的人麼?到時咱又學技術又掙錢,多好的事兒!”

“你說啥俺聽啥,快點兒!”

“還是那句話,回去啥也別講,叫咋著咋著——今個兒的事隻當我沒看見聽見,您要是再胡卷蠻纏,我給您都抖露出去——守著我一個個不害躁……”

“中了,中了,俺幾個明白了,把你那孬臉扭過去吧……”

四黑子輕拍了一下船舷,上身轉了個一百八十度,兩手還未來得及捂住眼,就聽身後似有歡呼,繼而是嘩嘩啦啦的水聲迫不及待地響起……

過了幾日,那沙崗被推平了。又過了了十多天,鹿場建成了。到秋裏引來百十頭梅花鹿,讓村民大飽眼福。冬季水少,一鼓作氣將蟹塘、甲魚場、藕坑等成形。兩年光景,這裏楊柳垂岸,鹿鳴水畔,秋後蟹肥,魚藕滿塘,四黑子便成了遠近知名的人物,上上下下的記者馬蜂似的湧來,又是要給他寫專題報道,又是要樹他當典型,嚇得他躲黑屋裏不敢出來。

“我的娘哎,這不是要殺我麼?”

才來的縣委書記修己,不事聲張地吳莊看了之後嘖嘖稱好,對隨行的說:“咱縣要是幾十個潘新世,不愁弄不成事!”

當時的鄉黨委書記探出老修有重用四黑子的意思,便一五一十地向老修彙報了四黑子的情況,末了加一句:“這不是冒名頂替、欺騙組織麼?”

老修不認識似的瞧了瞧彙報者,怒言脫口而出:“我要的不是名兒,我要的是真身,是能幹成事的人!”

一夜之間,四黑子成了潘副鄉長,年三十一歲。當了這個官兒,四黑子心裏更沉重,像欠了誰似的,永遠還不完……

這年秋,他在庵子的原址蓋了兩間瓦房用以護塘。說是護塘,實際上是想讓那個人有好一點的棲身之處——聖徒老住在庵子裏也難以進化。

房子建好後看上去像廟堂式樣,隻是小了些。門的開向正好與慣常的相反——朝北。收拾好裏外,那人死活不往裏住,壓根兒沒有一點感激的意思。兩個護塘的就替四黑子不平。

“你這家夥不識好歹……”

“就你這德性,凍餓死你也不虧,錯不了碰上黑哥兒……”

潘家的人也找四黑子:“你去看看吧,隻有你能治他的病!”

四黑子過去了。

到地方他一言不發,揮揮手讓那兩個護塘的離開。他麵前的這個人盤坐在沙地上,兩眼微閉,不視旁物,半個身子被陽光裹著,衣褶裏有耀眼的亮點,隻是很小、很小……

照著這個人的樣兒,他默默地坐下,幾乎緊挨著。他放慢呼吸,想聽到另一種聲音,但須第三隻耳朵!

靜默中,他真的聽到了,聽到了,全身便微微地顫栗……

“啊——”

他大叫一聲,對著天地間作了一個深長的呼吸……

兩個小時後,那個人終於住進了新房。新房內,照原樣又搭起來一個庵子!

“您倆好好照護他,出一點差池我開除您!”

那個人鑽進庵子裏便恢複往日的神情,嘴角甚至翹起一絲微笑。

離開那座新房,四黑子向庵子長望了一眼。

我的‘真身’,你永遠就走不出這庵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