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將那口水用手掌一抹,往衣角上一蹭,就幹淨了。
莊裏人對四黑子上大學一事沒往旁處想,隻是一種羨慕。
“人家多有本事——十個二神經也抵不上喲!”
盡管莊裏人這樣說,可四黑子倒覺得自己被劈成兩半,一半兒真,一半兒假。那半個真的還朽在河邊小庵子裏。對他來說,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痛苦。為減輕這痛苦,他將那三年的獎學金如數帶回,一文不少地交給潘家。到家先打聽那位異姓侄的近況,再掂著東西去瞧昔日的同窗。一年起碼見四次。
從他人口裏得知,那位同窗已兩次被送到精神病院,每次都鬧得天翻地覆:“我沒有病,我沒有病!”
隻有在這庵子裏,他才安靜得如同泥塑一般。
你是個聖徒,可修煉非得在這庵子裏嗎?
四黑子內心的痛苦加重了,好像對方的東西融到自己身上。
拿到畢業證後,四黑子同他有過一次長談。那天很熱,庵子裏如同蒸籠似的。河裏已有赤條條的身子在水花中浮遊,喧鬧聲歡快入耳。而那個人在庵子裏濕溜溜的,看上去猶如去了毛的公雞。
“新世,回家吧!”
“不,不。這兒就是家!”
“你總不能在這兒一輩子?”
“已經一輩子了!”
“要不,跟我去——咱倆永不分開!”
“這兒就是家,”那人低聲喃喃,“這兒就是家……”
能拒絕任何誘惑的就是聖徒。這個聖徒的目的是珠穆朗瑪峰,可他隻穿了一件陳舊的黑衣外加一個水罐。
四黑子無力說服聖徒,卻能約束自己。
這一輩子決不能壞這個名兒!
他報到上班了,分到縣教育局。那工作太輕閑,缺味兒。他思念吳莊,更思念那個庵子。
按他的品學,他有條件留在那個他上學的美麗城市。像他這樣純真剛直的英俊男兒,不能不讓異姓暗動春心。其中一個身材秀美、文靜如水的女同學,直到臨畢業方羞雲滿麵地向他低訴衷腸,並勸他:“留下吧,我家有法兒……”
這太唐突,也很浪漫。他應付了唐突,卻無法承受那浪漫。其時,家裏已經給他預備好一個,名叫枝兒。枝兒在他上學後的第二年,幾乎天天住在嶽家,照護老人,洗衣做飯,下地收種。她身上是小麥成熟的氣味兒,令人陶醉。在最後一個寒假的某一夜,他用他那積攢了二十多年的衝動,頂撞開一道緊固的閘門,讓激情一瀉而下,淹沒了一處幹涸的禁地。
他倆沒有多餘的語言,眼睛對著眼睛,部位貼著部位,躁動對著無力的反抗,便完成了城市男女需要花費半年工夫的纏磨。在令人窒息的喘息中,他倆化作一隻火鳥。
禁地裏既然有了水,兩人就要奮力開墾播種,使它變成天堂裏的一塊沃土,開滿鮮花,結出優良的果實。有了這塊沃土,他不會將長鋤再伸到外邊去搗騰另一塊處女地——一個人應該珍惜雙方的情感田園。
在校園那棵茂盛的法國梧桐下,那女子被他的冷淡深深地傷害了。她雙手捂住臉,慢慢蹲下去,肩頭野兔般抖動。他不忍心她這樣,俯首扶她,卻給了她趁勢撲向自己懷裏的機會。他很害怕,一把將她推開,就像在水中救一個遇險者——一旦被對方抓死了,雙方都有沉底的可能。
如果是潘新世,肯定會張開雙臂擁抱她的浪漫……可,我不能!
逃離開那位低泣純情的女同學,他回頭望了一下,心底湧出無限惆悵——
我是誰,誰是我?上蒼為什麼把世間很多事安排錯?
工作不到一年,他通過關係跳槽了,去縣供銷社當業務員。憑著能力,他很快成了佼佼者,惹得周圍多出幾個紅眼。領導想重用他,又怕遭白眼,便采取了一個折中的法兒——讓他到李寨鄉供銷社當代理主任“鍛煉鍛煉”。
他回到老家如魚得水,胳膊腿得以伸展開,帶著一班子人左突右衝,打開一片新天地。到第二年年底,李寨供銷社被評為市級先進單位。上頭又下了個文,將“代理”二字去掉,他便成了正式的小頭目。
有他在家門口立著,三個長兄對爹娘也孝敬多了。三哥雖說接任了村支書,但還是那般窩囊,凡事還得老頭子出來撐門麵,氣得老頭子張開隻剩三顆黃牙的嘴直罵:“要你這個種兒弄啥,一點成色也沒有!”
罵罷,又想起了四黑子,自言自語道:“要是您兄弟在跟前……”
在鄉裏,供銷社主任大大小小是個官兒,每年打手裏流出流進的資金以幾百萬計,鄉幹部一半的吃喝得看他的。老頭子一輩子沒摸過恁多錢,見了四黑子少不了得叮囑一句:“小兒,你大從沒昧過公家一根針,你可不能……”
“大,放心吧,我不會!”
四黑子對自己刻薄,從不多花一分錢。外出辦業務,住的都是最便宜的房間。有時一天隻吃一頓飯。對“關鍵人物”卻出手大方,不大方辦不成事,心疼隻有自己受著。手指縫漏下的,給庵子裏的聖徒捎些方便麵、易拉罐之類的送去。
他有一個心願,就是將這段黃河故道開發成一個集水產養殖、遊樂和休閑為一體的遊覽區,最好是引外資讓洋人來辦,這樣庵子裏的聖徒就可以大顯身手,不用另聘翻譯。
空等兩年,並不見外國人來——李寨畢竟太小、太偏僻了!
引不來外資,四黑子就想著招內資。他東跑西奔,通過同學找到了一個擁有千萬資產的個體老板。擺了一大堆好處,才說動那人來李寨看看。站在故道水畔,臨風思古,遙想當年滾滾黃河的壯觀,不禁生發出幾多感慨。
“沒想到這麼原始……古風依舊……”
又乘小舟蕩於水麵。水清見底,魚影潛移,水草飄飄……
“這河水質好,沒受汙染……”
那老板手插進水中,撈起幾串水珠。一抬頭,望見那個庵子——仲春,光禿禿的沙崗上目標很明顯。
“現在還有人住這?”
“那是我的‘真身’……”
四黑子便將實情合盤道出。與老板同來的那位同學聽得半張著嘴,眼瞪得玻璃球似的。
“我得去看看——我也曾住過草庵……”老板低聲說。
“喲。這可沒想到……”
“我們可都是凡人哪!”
拴舟上岸,三個人奔向庵子。庵子裏的那個人雞形瘦骨,目癡神迷,見來人也不搭理,隻有四黑子可以同他溝通。
“不可想象,不可想象……”離開庵子,那老板低頭自語。“可以開始了……”
“什麼可以開始了?”
那老板忽地站定,一隻手伸向四黑子,神色極為莊重。“合作可以開始了,就從今天!”
兩隻手緊握成一條粗鏈。
合作夥伴走後,四黑子便著手進行規劃:哪兒建梅花鹿場,哪兒建甲魚場、蟹場,哪兒挖魚塘、藕池,哪兒建小碼頭,等等。選定吳莊後的沙崗為中基線,向兩邊擴展——這兒環境好,人頭熟,何況三哥還是村支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