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子裏的樹四(1 / 3)

盤子裏的樹四

潘副鄉長原本姓嶽,不姓潘。小名四黑子,家就是本鄉吳莊的。他起小練功習武,把個身坯子冶就得如同鋼板一般厚實。不到十八歲,個頭躥至一米八,弟兄四個數他茁壯,人稱“豆稞裏長出的一根硬杆子”。六個子女,爹娘最寵的就是他,而惹氣最多的也是他。

他爹是吳莊的老支書,打他出生那一年就已經主事了。在這一片兒是個“人頭兒”。爹的意思是想叫他接班,不料他卻不感興趣,一門心思想去當兵,最好是到天安門廣場護國旗,或到特種部隊當個偵察員,那才美氣!

二十歲那年,他悄悄在鄉武裝部長那兒掛上了頭號。回家一高興,忍不住對癟瘦的老子說:“您誰也別想攔我——妨礙公民服兵役是犯國法的……”

那老頭兒聽了不搭話,一個勁兒的咳嗽,直咳得根根肋巴骨鼓炸著。咳著,還用白眼剜他。

“才吃幾年豆兒,能死你了!”

“誰能了,部長就是這樣說的……”

“你是聽部長的,還是聽你爹的?”

“在這個事上聽他的……”

“你想氣死我,氣死我!”

“誰氣你啦?”

“就是你個孬種!”

一口氣上不來,老頭兒的白眼往上一翻,就勢挺倒了。家裏人慌了,抬他到床上,又是喂水,又是用濕毛巾給他擦臉。分家另過的三個哥聞訊後也過來服侍。蹲在老頭子身旁,哥仨不敢正眼看那個肇事者——四黑子的脾味他們知道。隻有娘湊著場兒叨叨幾句,實際上是說給那哥仨聽的。

“娘,您別說了,都怪我——我去請醫生去!”

話尾巴還沒入耳,閉著眼的老頭子忽地坐起來,猛一拍床,倒閃了手腕,吸溜嘴提起來讓人看,一臉痛苦狀。

“你敢——出了這個院兒瞧我打折你的腿!”

“大,你別打,我聽你的還不中嗎?你光想叫我頂你那個位兒,我能幹下來了不?這會兒我還沒入黨哩,你也不下功夫培養培養我,送我到部隊鍛煉鍛煉……”

老頭子似被戳到了病根兒,看看那哥仨有啥表情,隨即將那隻手舉到臉上,遮掩住眼。

“哎呦,我這手……”

四黑子清楚,大的誇張和歲數一並長。老頭子的手傷得並不重,隻是別住了某根筋兒。

就在這年秋,大用那隻別過筋的手捏住了一張入學通知書,反過來掉過去地看,興奮地鼻尖兒冒紅。見他進了屋,便說:“小四兒,上大學去吧!”

“我都沒進考場,上哪門子大學?”

“你瞧瞧,你瞧瞧……”

伸到臉前的果真是一張蓋了紅印的硬紙,上麵的名字卻使他吃了一驚——潘新世!

“這不是新世的嗎——你扣人家的咋?”

“嘿,你爹我從不幹孬事——這是他大送來的!”

論輩份,新世免一輩,喊四黑子個叔。雖說是叔侄倆,可年齡相仿,兩人光腚時就滾在沙窩裏玩。上學後,新世的成績一直高居班裏的前三名,四黑子大都比著他的作業照抄。扛了十來年書包,高中畢業時他倆都沒考上大學。四黑子倒落個輕鬆,擺弄個拖拉機、三輪車什麼的,幫娘收割耕種,除草施肥,替老頭子跑跑腿,當個下手。早晚的到城裏市裏逛逛,買些新鮮玩藝兒回來。他那異姓侄子心勁兒卻大著哩,接著複習準備來年再考,還非考上一流名牌大學不行,而後出國留學。為省幾個重讀費,就在家中遷就。弄不幾天,嫌家裏亂,在河邊的一個沙崗子上搭庵獨住,一日三餐全由家裏人送去。吃罷喝罷,碗筷什麼的往小庵外一丟,招惹得大小蒼蠅過來嗡嗡。河邊空氣好,清靜,他念書的聲音傳得好遠。有時他從庵子裏鑽出來,手裏握著一本書,來回在大堤上走,邊走邊背課文,都是嘰哩呱咕的洋文,沒人能聽懂。背到哪兒卡殼了,聲音嘎然而止,他就慌著把書拿到眼前。先向兩邊瞅瞅,看是否有人笑他,再找那一段。找著了,用手指頭在上邊劃兩道,算是重點。劃罷猛一昂頭,又背。碰見了人,他像不認識似的,兩眼直直地看人家,忽兒想起了什麼,一轉身給對方一個後背。時間長了,莊裏人都叫他“二神經”。

努了一年力,終於結了個繭兒。收到錄取通知書,家裏人飛奔到河邊向他報喜,不料他抓住看看,一甩手扔了——是師範專科,還得收費。

家裏人輪番勸他,連鍋灶都紮到庵子旁,吃了勸,勸了吃,他就是不應。勸急了,嘴裏嘣出一句:“您想叫我死!”

不敢再逼他,就商量著咋辦。於是,那張通知書便到了老頭子手裏——送給他孬好還落個人情,總比丟水裏強。

“這孩子讀書讀傻了,沒這個福……”

四黑子著實不想頂著同學的名兒去上學,那不人物。他上學上膩了,不如在家自在。隻是老頭子一番語重心長的開導,他才允下了。

老頭子說,咱吳莊幾十年隻有三個考上大學,你不去不得作廢一個?

老頭子說,我這一輩子跟黨幹,沒做過一星兒虧心事,公家的一分一厘我從不沾,就是肚裏的墨水少。咱嶽家曆朝曆代都是忠臣,精忠報國報黨,也該出個文化人了,光耍拳弄腿的,派不上多大用場……

“潘家可出過奸臣……”

“那是老幾輩子的事了,這會兒講的是團結、安定……”

“我頂著他的名兒,不得一輩子姓潘?”

“那怕個啥,名字不是記號麼?趕明兒上罷學再改過來……”

“不是恁容易的事,有檔案哩……”

“你骨血是嶽家的,這顏色誰也該不掉。過些年娶了媳婦、有了孩子,孩子的檔案不就姓嶽了麼?”

“我可比他胖。”

“你不會餓瘦點兒。報到時吸著腮幫,大差不差的就中……”

四黑子平生第一次見老頭子這般認真、這般親切——他甚至看到了老支書眼裏閃爍的淚花。

這次長談改變了他的姓名,也改變了他的命運。事後他才知道,老頭子給潘家送去了二百斤小麥、一百個雞蛋——都是能往嘴裏填的東西。

入了學,有一段時間他不習慣人們喊他“潘新世”,好像這是將另一個人腦袋硬安在他的脖子上。好在老頭子的話起了催化作用,他真的得多長一個腦袋,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另一個人。

為他人他是極賣力的,比做自己的活兒下勁兒,這是家庭熏陶的結果。他身子骨深處,有一顆種子在悄然膨脹,生根、發芽,靜靜地開出一朵豔麗的花,散發出誰也聞不到的芳香。在這芳香裏,他發奮,他刻苦,學習成績一直領先,還領了獎學金。他直爽、豪邁,令人喜歡,被推舉為學生會幹部。他真不敢相信自己有這麼大的能耐,躺在床上細細一想,方恍然大悟——

這才像潘新世!

寒暑假回到家,他的手腳越發勤快了,幹這幹那,說一口夾生不熟的普通話,也不喝生水了,四鄰就笑他。笑罷,卻在老頭子跟前誇他。

“四黑子懂事了,講衛生了,說話綿綿的,怪好聽哩……”

老頭子喜得眯細了眼,一不留神,一串口水順嘴角跑下。“是比往日強了些,強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