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後，我的眼前老是交錯呈現兩條不同的線，一條是浮在生活表麵的明線：身體健康———突然生病———久治不愈———與世長辭；一條是沉在內心深處的暗線：爐子煎藥———無法過節———汽車熄火———很快就完。明線清晰明了，步步推進，符合邏輯，暗線東鱗西爪，毫無關聯，一片混亂。但是把兩條線索加以對照，那些暗示便與現實渾然一體地重疊和對接起來了。這到底是一種偶然和巧合，還是冥冥中真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主宰著事物的發生與發展？那些常常靈驗的征兆和隱喻，到底是鄉村樸素的心理學家和預言學家的直覺與經驗，還是另一個未知世界給我們發來的信息與提示？
對！提示，還有暗示，鄉村的一切隱喻無不包容這樣的成份。
一方麵，是事物本身在提示和暗示自己，另一方麵，它又在提示和暗示別的事物。瘌子長成雞屎堆，“泥鰍肚”長成泥鰍狀，“螃蟹叉”長得像螃蟹，屋場像犁頭，繩子過不了節，汽車熄了火……無一不是事物在執行自己的意願，可是它們在提示自己實現願望的同時，又無意（也許是有意）地泄露了自身或別的事物的秘密，暗示了自身和別的事物的形態。這當中的相生相滅，因緣際會，真不是能用一種簡單的理論闡述得清，甚至，也無法用宗教情懷來比擬。
這又讓我想起了鄉村另外兩個隱喻。一個是風雨大作時，村莊的人們為了不讓房屋受損，常把大秤掛到屋前，止息風雨。一個是村莊裏的人獨自守夜時，常隨身帶一把“五尺”壯膽。這裏麵，秤和尺究竟象征著什麼呢？秤能稱世間萬物，糧食啊，樹木啊，生靈啊，甚至還有人心，在它麵前都能一下明白自己的份量，它是想借此嚇跑風雨嗎？秤還是最公平，它能平衡一切物件，它是想以此製衡風雨嗎？尺能量大小，世間沒有什麼東西能比尺子更長，再長的東西也需要它來丈量和表述，它自然是強大的，可為何單單又隻能用“五尺”呢？隻有五尺男兒的說法呀，莫非，它是在代表力量和膽識？在這裏，我隻能把秤和尺，理解為村莊裏的一種圖騰，一個不成體係的宗教世界裏的一件神聖法器。
鄉村的事物，就是這樣讓人永遠無法透視，它本身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隱喻，充滿了玄秘，讓人無法解析。其實，作為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我從不迷信那些牽強附會的說法。我想說的是，鄉村的世界，並不是一個單一的世界，它同時並存著現實的客觀世界、未知的科學世界、內心的精神世界，還有神玄的宗教世界，是隱喻這個修辭手法，將它們一一打穿，貫串起來。這種手法，把生活，變厚；把人心，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