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秘的鄉村隱喻(2 / 3)

如果你以為鄉村的人隻是單純地把複雜的問題簡單化,那你就大錯特錯了。他們更熱衷、更擅長、更刻意的是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在他們的眼裏,鄉村的一切,包括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語,都具有特別的象征意義。整個鄉村,經年浸染在一種神秘的氣氛之中,那些無處不在的種種隱喻,像一個法力巨大的磁場,時時在暗中規範和修正著人們生活的指針。

板牙脫落,不利父母;鐵鍋打破,家中有孝;煮飯夾生,麻煩上身;夢見撿蛋,必生是非……這些經典的預兆,差不多成了鄉村人生活的聖經。對這些遍布日常生活、毫無來由的隱喻,鄉村人總是堅信不疑,可是盡管他們活得小心謹慎,甚至活得提心吊膽,預兆卻一次次地顯影,用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暗示和證明它真切地存在。

就說我們村莊的張爹吧,好多年前,他就在牛形嶺下修了一棟樓房,想借牛的福氣,發家致富。村莊的人卻很是不屑,屋後一麵絕壁,這不是要“絕後”嗎?這種說法,像一條地下暗河一樣,迅速地在村莊裏漫流。有人信,有人不信。好多年過去了,如今張家的孫輩,竟然真的全是女孩,用鄉村的目光來衡量,不是絕後又是什麼?而我們村當年的首富,則在兩條小溪交彙處的台地上,建了一棟豪華別墅。屋後青山碧翠,屋前稻浪翻漾,兩條小溪,左右繞之,合二為一後,奔向遠方。這地方,在我看來,真是算得上一方風水寶地啊。村莊的人卻不這麼看,說這地形叫“兩水洗犁頭”,有多少財富,就能洗走多少財富。真是一個形象而又鄉土的說法。後來呢?後來首富的家果然敗落得一塌糊塗,他當年花了幾十萬元建的別墅,如今白送也沒人要。都說鄉村人愛小利,其實他們也有自己的準則和畏懼。他們畏懼的,正是那些玄秘的隱喻。

鄉村的確有許多東西讓我們看不透,它們像幽靈一般,出沒在我們身邊。你在意他吧,又看不見,摸不著;你不在意它吧,它又不時鑽出來,咬你一口,把你原本平靜的生活撕開一道口子。從這道口子裏,你還真能望見它躲藏在時空的深處,蒙蒙朧朧,若隱若現。就說這次我父親的去世吧,一係列隱喻的驗證,至今仍讓我驚訝不已。父親去年61歲,16年前曾患過鼻咽癌,經省腫瘤醫院治療後,身體一年比一年好,去年5月至長沙複查時,醫生驚喜地告訴他,你身上已完全沒有癌細胞了!這樣的身體,沒有誰會懷疑他會倒下,包括他自己。事情的起因是一隻風爐子。父親喜歡吃木炭燉的肉,家裏原來那隻風爐子破了,他便到店子裏買了一隻新的回來,路上碰到一熟人,指著爐子關心地問:又煎藥吃啊?村莊裏確實用風爐子煎藥、燉食物,加上父親曾是一老病號,熟人的問話也算合情理。父親的神經卻一緊,回家後他跟母親說,今年我隻怕又會生大病。母親一麵斥責父親多心,一麵也把自己的心懸了起來。

兩個月過去了,就在他們都把這件事忘記了時,父親卻突然感冒了,久治不愈,最終轉為肺部真菌感染。那隻風爐子,果然每天的任務就是給父親煎藥。肺部感染並非大病,然而父親的病卻總是不見好轉,我們決定把他送到城裏去醫治。其時父親因久未進食,已無力走路,我們用滑竿將他從二樓抬到地坪時,係在竹竿上的繩子位置不當,要移過一個竹節才行。弟弟試著移了幾次,都沒成功,便高聲說,過不了節(竹節)啦!父親當即臉色大變,執意不肯去了。他說去也沒用,我肯定是活不過春節了。其時距春節已不到20天,而父親的精神仍很好。我們齊齊勸說父親,你的病不要緊的,不要信那些無稽的東西。父親總算答應了。下得樓來,準備將父親抬上車時,一直發動著的小車突然熄火了,修了半天,就是打不發———發動機壞了。這時連我也有了一絲不祥之感,我的心突然格登一下,感到那突然熄火的發動機,就像是父親的心髒。我們所有的人此時都沉著臉,不說話,我知道,此刻躥躍在每個人腦子裏的,一定都是一個個可怕的隱喻。後來父親總算到了醫院,但醫生已無力回天,住了10天院後,無功而返。父親的命運,此時在我們麵前已毫無懸念,我們唯一能做的,是著手為他準備後事。最大的心願,是讓他把最後一個春節過好(醫生估計他還能拖個把月)。回家的第二天,我就安排叔叔為父親打“見麵錢”(人升天時燒的紙錢),一大堆紙,叔叔隻用了個把小時就打完了。嬸嬸見後感慨了一句:這麼快就完了!叔叔當即一聲長歎,跑來悲哀地對我說,你父親隻怕真的要走了。兩天後,父親的心髒突然停止跳動,從此再也沒有醒來。此時,距2008年春節,隻有短短的幾天了,他真的過不了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