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秘的鄉村隱喻
鄉村的很多事物,總是讓人不可理喻,琢磨不透。那裏的山啊,水啊,樹啊,草啊,道路啊,房舍啊,在鄉村的世界裏,不單是一個單純的客觀存在,還依附和潛藏著許多的內涵;日常的行為和隨意的言語,也不是一幕通俗的生活和表達,還隱含和象征著某種精神甚或是宗教的指向。我在鄉村生活了18年,如今離開鄉村又是一個18年,兩個18年過去了,我不但沒有把鄉村理解透徹,反而愈加覺得它處處充滿了玄秘。
我印象中最深的,是鄉村治療疾病的種種古怪手段。這些方法和知識,並不是專業人士所擁有,差不多每一個鄉村人,都能信手拈來,運用自如。它有著高度的共識和共同的知識產權。沒有人知道這些知識來源於何方,也沒有人去懷疑它的合理性和科學性,大家都認為那是一種理所當然,都非常自覺非常堅貞地成為它的傳播者、執行者和試驗者。
那是一個炎熱的暑假。9歲的我與村莊的夥伴們,每天都浸泡在蘆溪河中,抓魚,摸蝦。把玩這些可愛又可憐的生靈,成了我們每天最大的樂趣。母親多次警告我,別老玩這些東西,玩多了當心手上長魚鱗。我才不信呢,玩多了魚手上就長魚鱗,那玩多了鳥身上豈不是要長羽毛?真是笑死人。可是不幸得很,母親的忠告在我身上兌現了,我的手背上長滿了綠豆大小的硬疙瘩,看上去,還真像一片片的魚鱗。這些玩意,奇癢,撕去一層硬皮,第二天又長出一層新硬皮,生生不息。我不敢告訴母親,怕挨罵。母親當然很快就發現了,她說了我幾句後,不加思索又胸有成竹地吩咐我,快去捉一隻貓來。捉貓幹什麼?我身上又沒有老鼠。母親卻不管這些,每天讓貓給我舔手上的魚鱗,哇,神了,幾天後,魚鱗竟然全不見了。我不解,問母親,母親說,貓愛吃魚,魚怕貓啊。除了這個理由,還能有什麼聯係呢?我隻能想象,我手上的魚鱗,是那些被我玩死的魚兒的冤魂,它們見到克星來了,便顧不得報複凶手,趕緊從我身上逃之夭夭。
如果說治魚鱗還算得上包含了一種相生相克的哲學,那治癩頭和無名腫毒又隱藏了什麼樣的秘密呢?癩頭在我們村莊叫長雞屎堆,那厚厚的一層層堆起來的癩子,真的很像雞屎。鄰家的三娃有一年就長了。他父親給他剃光頭發,每天在他頭上塗雞屎。三娃頂著一團臭氣,在村莊裏獨自一人晃悠了幾天後(我們都躲得遠遠的,不跟他玩),那些癩子慢慢的就脫落了,三娃又回到了我們身邊。他後來跟我們講,雞屎塗在癩子上,沁涼的,一下就不癢了,好舒服。怪哉!雞屎這麼肮髒的東西,怎麼能治病呢?莫非是以毒攻?可是比雞屎毒的東西多的是啊,為何別的都不行,隻有雞屎才有效?難道就是因為它們長得像嗎?治無名腫毒的方法同樣讓人匪夷所思。我的小嬸子,有一次中指莫名地紅腫起來,愈腫愈大,愈腫愈痛,赤腳醫生給她搞了好多消炎藥,不見效。奶奶說,你這是長“泥鰍肚”哩,長成後抓條泥鰍敷了就沒事了。後來小嬸子的中指真的腫得像個泥鰍肚,黃黃的,軟軟的,內麵是一包膿。捉條泥鰍隻敷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膿就化了,腫就消了,當然也不痛了。而我弟弟手上長的“螃蟹叉”更是有意思,先是手的虎口紅腫,後來愈腫愈高,拇指和食指叉開,一收縮就痛,另外三指隻能屈彎著,活脫脫就像一隻舉著雙鉗的螃蟹。奶奶說,去捉隻螃蟹來吧,要母的,掰去肚皮貼一夜就好了。我不解,為什麼要母螃蟹呢?公的不行嗎?奶奶說,男左女右,他的長在左手,是一隻公螃蟹,隻服母的。於是照辦,果然好了。這些奇異的治療方法,我到現在都沒搞清它的原理,雞屎堆———雞屎,泥鰍肚———泥鰍,螃蟹叉———螃蟹,多麼簡單的關聯啊,一點必然性都沒有,也許隻有鄉村的人才想得出做得出吧,可其中的奧秘,又怎能用科學的眼光探視得清楚呢?
鄉村類似的怪異醫療方法還有很多,比如用一種叫“黃蟲脫殼”的植物治肝炎(“黃蟲脫殼”外被黃皮,水一煎黃皮盡褪,顯露白莖,隱喻消褪肝炎黃袒);用灶心土治受涼後引起的感冒、腹痛、腹瀉(灶心土曆千燒萬鍛,隱喻以熱克寒);用八樹治因漆樹引起的皮膚過敏(隱喻以八克七(漆));用黑竹的蔸治瘋狗咬傷(隱喻以打狗棍克狗)……這些方法,讓人驚奇的是居然都有奇效。當然,土方子能治好的多是一些小病,但其中也有一些醫學界至今仍感到棘手的疑難疾病,比如肝炎、狂犬病,其複雜程度,即便是專業人員,也很難一下說清。而鄉村的人們,卻憑著想當然,用一種近乎本能的最淺易的隱喻,把問題簡化得不能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