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舊風物

老倉

老倉就在石嘴坪。出祖廳大門,看得到。順了石塊路,走過去,也就百十步。

倉是木板做的,牽牽扯扯,大大小小,幾十間。抓趴在坪上,風吹雨打,倒還安穩。

那木板,厚實,敲幾下,咚咚咚,如鼓響。據說費了族上一山好樹,柞樹。人活一世,幼時種下的柞樹,還做不得壽器的。除了木材好,這倉也就沒什麼特色了。硬說有,就算倉腳了。倉腳是石頭做的,麻石,水牯腳高矮,兩端粗大,中間略略凹一些,穩穩架住木板的鋪陳。行家說,可隔潮,也防鼠。想想也是,中間凹一家夥,鼠們就爬不上去了,倉肚皮就不怕鼠們去鑽山打洞。細一看,庫底下卻漏一灘穀子,都秕了,猛地還躥一匹鼠,肥碩如山兔,隻怕這東西在鼠國該是個廳局級的。防鼠這事,難說。

屋場的人,卻是蠻樂意去道說老倉的。老阿公對後生們講,這是我等祖上的榮耀。祖上哪像我等,是做大官的。收糧了,牛角衝一衝的穀物,要繳十之三四到這倉上來,供祖上受用呢。後生們眼睛就發亮,遙想當年輝煌,豪豪地問,祖上都吃白米飯,不拌茴絲?!老阿公說,都吃白米飯,不拌茴絲,餐餐還有魚肉。後生們的口水,就止不住地往外湧。

然而屋場的人,誰也沒見老倉飽滿過。老阿公講實話,說最滿也還有十格倉空著。是集中搞食堂的第一年。一衝的倉房都拆了,就留著老倉,糧食全搬來,把守卻嚴密,除了老鼠,隻怕誰也沒辦法。又笑笑,我是沒餓著的,夜裏鑽爬到倉底下,木鑽一搖,就能裝上一袋子好穀的。老阿公是木匠,鑽木打孔了得。

老倉最熱鬧的時候,除了當官的祖上威風地收糧外,當數搞集體那些日月。月初和月半,發糧,一擔擔蔑籮,排滿了一坪。保管員站在倉門口,吆喝著一個個土裏土氣的名字,土裏土氣的名字就抓了蔑籮擠過去,急不可待,盛了卻隻半擔,挑得輕鬆。

後來古倉瓜分給了村民,家家戶戶都落了一倉半格的。誰家要去碾米,就挑一擔籮,家裏最大的,赳赳跑到坪上,取了鑰匙打開倉門,雄雄地喊,這穀子還這麼多,二小子,再加一鬥!二小子聲音也不小,再加,扁擔都會斷的。抬頭看看屋場,有人朝這邊望,就笑笑,好得意。

家家有了倉,家底也就好看了。收糧後,漢子喜歡到坪上去,圍看古倉轉悠,伸手敲敲這家的倉房,又敲敲那家的,聽聽聲音,心裏就有了底,咚咚如鼓響,是空家夥,嘴就不幹淨,衝出幾句粗話,罵這小子懶。撲撲如土委地,嘴也不閑,也是粗話,隻是意義不同,是讚許。

也不知什麼時候起,古倉缺了一角,拆的,木板被倉主買了好價錢。過一晌,又缺一隻角,接下來,就隻剩下老阿公一間了,孤零零的。漢子們碰到了,互相打聽的是木板的價錢。家家做了新房,有配套的土倉,還要這木倉幹啥?老阿公圍了僅存碩果,久久不離開,暗暗臭罵那些不爭氣的敗家子孫:祖上的東西,如何能說拆就拆?

一個夏天,一把火,把老阿公的木倉也燒了。漢子說,是天火,誰叫老東西不合潮流,死板。也有人講,是娃子玩火,不小心點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