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倉全沒了,屋場的人照樣活,五穀豐登。隻是偶爾談起古倉,總有一種情懷,使人捉磨不透。夕陽中,常有一個身影,佝僂著踩在倉址上,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娃子們叫一聲,老阿公!那影子,半晌才哦———

死塘

芭蕉壟,沒芭蕉,樹卻多,陰陰遮了野雞路,路倒頑強,扭曲,又扭曲,往了山裏鑽。轉個彎,又一個彎,嗬,好腥,原是一波水,拍到山路上,險些濕了衣褲。是一口塘。塘水咬住路腳,才鬆口退回去,又撲過來凶凶咬緊。水黑,看不穿,路旁水邊,苦竹卻瘋狂,蓬蓬一片,悉悉索索,如藏鬼獸,細聽,沒有,提步,又響。這塘,喚做死塘。

死塘是就了地勢的,若幹年前,一場山洪,塌下半邊山,亂石成就塘壩,蓄了半壟水。鬼斧神工,也粗心,沒留出水口,水跳跳躍躍,卻逃不出去。山裏習俗,這塘,水是死水,該叫死塘。

塘不寬,卻長。山不安分,盡做動作,水也就跟著彎來曲去。

站到壩上,看不見水尾。水尾在寒婆坳。寒婆坳終了芭蕉壟,翻過去,是蘆溪河。

水有多深,人是搞不清的,幾條老水牯,可能懂深淺,卻講不出,隻曉得遊得痛快,哞哞喚幾聲。有漢子就去探試,一猛子紮進去,沒見出來,打撈一起,屍影都不見。漢子蘆溪河裏泡大,誰想到會歸宿此處?幾個放牛娃,耐不了暑氣,脫得精光,蹦蹦跳跳,入了水,前頭的喊,有鬼扯腳!後麵的就塊上岸,回頭,前頭的竟真扯去了。大人蹲在塘邊,嗚嗚地哭,塘水,也嗚嗚地拍打塘壩和山腳,夾著血氣,夾著腥氣。

村人畏了死塘。娃子不準到此處牧牛,大人無事,也不常來,來了,匆匆就走。一塘死水,蕩過來,又蕩過去。

某日,有人講,死塘浮了一匹怪獸,比牛大。人問,啥樣了?

答,嚇都嚇死了,還看。又有人講,死塘夜裏有鬼喊冤,那聲音,好淒慘!人問,莫不是蛤蟆叫?答,蛤蟆叫也聽不出?村人,不懷疑。

死塘死死地踞在芭蕉壟,落寞地伴了星星和月亮。黑水反了月波,愈生幾分淒寒。一些蛙,跳進去,爬上來,又跳進去,咚咚咚。村人圍坐在院落地坪裏,講死塘。怪獸,冤鬼,越講越具體。娃子的板凳,越搬越近,落到人圍中間,還惶惶左右顧盼。村人打賭,誰能踩了月光去死塘一趟,給五十元錢,沒人去。給一百元,還是沒人去。

終有一天,幾個後生,弄了包炸藥,鑽山打洞,引線點火,一家夥把塘壩給炸了。一股黑水,嚎叫著躥出來,如瘋狗,滿壟亂衝,卻順勢捎帶了點火的後生。黑水凶凶地喚叫一天一夜,嗓子啞了,水才幹。點火後生,鼓著一雙眼,如金魚,夾在老樹間,腦殼洞開一塊天地,蒼蠅縫補正忙。老父老母,跪拜在側,哭得昏黑。村人圍了,顫顫搖頭,報應報應,冤鬼找他做了替身哦。

此時,死塘癱軟在山溝裏,隻有一地淤泥,幾行鱉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