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與綠色充分地交流完畢,挺著大肚,望著牧童,長長地一聲“哞”,牧童會意,就把扯好的草打成捆,讓牛馱了,回家趕早飯去。

山穀又幽靜下來。陽光淡淡地照在山上,穀中一片陰寂。石山上的水,反射出一片片亮光,讓山穀生出一些寒意。高飛的鳥,又嘰喳回來,落下卻不小心攪動一片碎石,碎石碌碌滾下山去,唱一路悲歌,驚得眾鳥又尖叫著衝向雲宵。

山岩的泥土上,開了幾許淡紫的花,在風中搖曳著孤芳。

土地上,一溜新鮮的蹄印,讓野花充滿了向往。

莊稼,在投入地孕育著成熟,無聲地思索著前途。嫁出山穀,是她美麗的期待?

獅公塘漫記

這方寶地,叫做獅公塘。連雲山裏普通一個小鎮,地圖上是找不到的。

鎮不大,僅順公路南北走向千把米,不向東西枝蔓,住了三四百戶人家,除去那些住樓房吃皇糧的人物,剩下的土著竟一色的姓毛。毛家是大姓,也是旺族———和毛主席是本家呢。姓自是好姓,卻常要讓知識不多的山人笑話一番。山裏習俗,叫人不叫出下名,隻喚姓名的前兩字,喊來顯得雄闊。如套了我的賤名,就該亮亮地喚一句:丘脊!梁是不能叫上去的———稱名道姓,不成體統。毛家人有取名毛根、毛發、毛深、毛厚之類的,山人高聲喊一句後,總要作些不健康的聯想,便笑得直不起腰了。毛深們就感到不舒坦,以後再叫毛深之類,一律不應,要脆脆地喊:深佬,這才朗朗地應接了。“佬”是山人獨特的稱謂,八十歲可叫佬,七八歲的毛小子也能稱佬。

毛家好功夫,蘆溪河上下十數裏聞名。說是他們的先祖,一個叫毛子山的武師,自幼習武,遍訪名師,很是了得。某一日,出了點差錯,官府差人來擒拿,其時子山適在耕地,官人已到田埂,子山神情自若地停了犁耙,謙恭地請官人稍候,順臂夾起田中那雄壯的牯牛,說是給它洗洗蹄腳,官人驚呆了。子山又迎進屋去,用一方粗笨石磨敬上兩杯香茗,說是家貧無茶盤,然後才坐下細問有何貴幹?兩位官人變色連連搖頭,隻說是特來拜望。

毛家後人自是不敢荒廢了這榮耀的祖上武業的,每至農閑時節,族中長者便要提頭召集全族男丁習學功夫,一時獅公塘上鑼鼓喧天,龍騰虎躍。每年的春節,便來一個大檢閱———由當中精悍者組成一班人馬玩龍舞獅,挨家給鄉黨拜年,大刀、蛇矛、長槍、短棍,一個全套耍下,還真要得大半天呢。

因了習武,毛家後生一個個出落得孔武有力,雄姿英發。不單習武,毛家還有經商的傳統。老古董講,民國好多年時,獅公塘茶樓林立,酒家遍街。茶是本地煙茶,也有紅茶、綠茶、花茶,水卻隻用石仙井中水。石仙井是蘆溪崖岸一方神井,據說是石母仙娘賜與凡塵渡解黎民難苦的,可治病。茶館裏,有閑人細品,也有農人牛飲,卻都愛聽一個叫彥公子的人說書。彥公子蔣山人,人矮,也醜,肚裏貨色卻多,法木一拍,“話說當年……”飲茶人竟齊齊地豎起了耳廓。又是一拍,“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飲茶人卻沸叫了要再來一段……可惜這等盛事,卻讓戰亂給毀了。槍炮一響,人都躲到山裏了,茶也沒得喝,酒也無人飲了,那個彥公子,也不知何處去了。直到解放初,獅公塘才有了個供銷社,又生出些街鎮的氣息來,隻是私人不得擺攤設點,很是委屈了毛家人。忽一日,鎮南端鞭炮歡歡地響,一戴花鏡的老先生,正指揮兒孫掛懸一大幅招牌,牌上肥肥寫了“瑞泰生商號”五字,紅紅的耀眼。便有鄉中學的老師來討教:這寶號……?老先生笑著解釋道,我爺在此開同泰生,我父在此開齊泰生,我便抽了我名中的瑞字,喚瑞泰生的。老師便哦———瑞—泰—生—,好名,好名啊。

有樣看樣,鎮民腦筋一轉,也仿了瑞泰生,鑿開臨街的牆,開起便民利民之類店鋪,名字是俗些,生意卻壞不到哪裏去。一些性急的,來不及裝點門麵,便就地推開窗戶,擺出些針頭線腦,豆腐雞蛋;山民們也挑了野獸皮、紅薯粉之類的來賣,獅公塘竟愈發的像一個鎮子了。瑞泰生的老板倒大氣,也不怕搶了他碗中的飯食,亮朗朗地說,我還要叫我兒再開一字全泰生商號呢。全———泰———生———,你說好不?咋不好,好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