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不多每天都要跑到梨樹屋場去。吃飄婆藏在青花瓷壇裏的薯片,摘伯媽種在園裏的黃瓜,偷偷砍堂哥栽的長得很瘦的甘蔗。
末了就跑到梨樹下,看螞蟻在花瓣中穿行,要不就撿起地上掉下的青梨,使勁砸樹上的鳥窩,然後叉腰跺腳與兩隻花喜鵲吵半天架,但我總是吵不贏,每次都想爬上樹把鳥窩搗毀,卻總是爬不上去。看到我那熊樣子,飄婆常把滿臉風霜,笑成一朵綻開的菊花。
梨熟季節,是我最高興的季節,比我家摘李子時還要快樂。我一直覺得,黃梨是村莊最美的果品,厚實,甘甜,馨香。看到那黃澄澄的果實,我總要對秋天肅然起敬,對飄婆肅然起敬。
飄婆家摘梨當然是少不了我的。我站在樹下,看三個堂哥爬到樹頂,身手敏捷地把黃梨一個個放進背簍。而此後的好長一段時間,我又一個個把黃梨放進自己的嘴裏。我吃得很陶醉,飄婆看著我吃,同樣陶醉。
我在飄婆家吃了十幾年梨。那年秋天,我到城裏讀書去了。春節回家,飄婆已經走了,隻有兩顆熟透的黃梨,用棕布包托著,掛在光禿禿的樹梢。堂哥摘下交給我說,今年是小年,總共隻結9顆梨,奶奶叫我們留兩顆給你。捧著這兩顆梨,我的淚水奪眶而出,如漫天梨花,落英繽紛。
此後的好多年裏,我一直不敢吃梨。甸甸黃梨,最是愁離。一看到梨,我便想起離我遠去的飄婆。而那兩顆經霜的黃梨,自從那年掛上我的親情之樹後,便一直芬芳在我心田的深處,永遠不落。尖尖黑栗武哥家的那株尖栗樹,是村莊最高大的果木,隻怕有三四層樓高吧。它立在屋場西邊的山坳上,蒼翠成孩子們眼中一抹濃重的風景。
打立秋開始,這棵豪壯的果木,便成了我們關注的焦點。我們嘯叫著把牛群趕到山坳裏放牧,自告奮勇幫家人跑到樹下的坡地裏給高粱拔草,裝模作樣地在光禿禿的樹底下撿幹柴……我們的心事,與尖栗樹上一簇簇長滿細密針刺的果球一道,日夜瘋狂生長。
當果球由青變黃,並露出紫黑的牙齒,裂嘴朝我們笑時,我們的心事,就藏也藏不住了。
武哥知道我們的心事,武哥不說破。每當我們一進山坳,還沒來得及施展手腳,他就挺著一個臌膨囊囊的大肚子,氣喘籲籲地趕來了,也不知他的耳目為何這般靈通。有一次他趕來時,我們正用地上的石塊使勁往樹上扔,地上落滿了打下來的尖栗。武哥攔腰提起年長的一個,掄起巴掌就打屁股,打完又把那倒黴的家夥扔在地上,用一隻腳踩住,凶惡地教訓了一頓。我們一個個嚇得膽戰心驚。
武哥得了大肚子病,脾氣大得嚇人,二十剛出頭的他,敢罵六七十歲的長輩,敢打他牛高馬大的父親,村莊裏的人都怕了他。武哥發完脾氣說,你們別跟我耍花招,想偷,門都沒有。有本事就早點起來撿,我不說你們。武哥愛極了這棵尖栗,從來不損樹的一枝一丫,果子熟了,也不像別人家那樣上樹采摘或是用竹竿敲打,他要讓栗子自然老熟後被風吹搖下來。據說,夜裏風一吹,早晨地裏就落滿了烏黑油亮的栗子,但我們從來撿不著,起得還早,也撿不了幾個———武哥永遠比我們起得早。
我決定帶弟弟冒一次險。那是一個下著麻雨的星期天,我們不敢從武哥家門前經過,而是繞了一個大圈,翻越過山梁,來到山坳。山坳裏沒有一個人,一片靜寂,隻有兩滴雨珠打落在栗葉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我命令弟弟站在樹下,自己則赤腳去爬樹。那樹真是太大了,我張開雙臂,居然隻能摟住他的小半邊,根本上不去。我終於明白,武哥為什麼不上去摘果子,原來他根本就爬不上去,村莊裏隻怕也沒人能爬得上去。但我想我能爬上去,因為我是村莊裏最會爬樹的少年。我在樹下團團轉著圈,爬幾步,又滑下來,滑下來,又去爬,心中煩躁到了極點,爬不上去真是一種無奈啊,而想爬更是一種痛苦。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我看到樹下的菜地邊,臥著一株別人砍倒的粗杉樹。我趕緊和弟弟把它抬來,一頭擱到栗樹的樹杈上。很快,我便沿著杉樹爬到了尖栗樹的半腰。我第一次感到,往上爬,原來也需要很多竅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