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木芬芳
青青李子
我家唯一的果木,是那棵蒼老的李樹。村莊唯一的李樹,生長在我家的園子。
那是一個菜園子。母親在裏麵種瓜、種豆、種青菜。李樹就長在園子的一角,有點孤寂,有點畏縮,也有點高傲。它粗壯著身軀,扭曲著腰幹,把枝葉向園裏園外蔥蘢地鋪陣,倔強地霸占了一方好陽光。看到樹下的瓜豆們餓得寡瘦,母親不止一次提出要斫掉它。
祖母總是說,斫不得斫不得,這是我做童養媳時從娘家帶來的樹種,五棵剩一棵,還斫它做甚?再說,斫了用什麼止娃們的口水?
就沒斫。就讓它一直蔥蘢在我童年的深處。
每年的春天,園子的上空一片花白。細碎的李花散發出沁人的清香,招引著成群的蜂蝶,也招引著嘴饞的娃們。盡管誘人的青李還遠在夏季,但娃們已從這蓬勃的花簇中,聞到了果木的芬芳。他們在樹下討好我,擁護我,指望到時我能多給他們幾顆青李。在村莊,很多娃們平時都不太理我,有的還老欺負我,但一到李花盛開,我就成了最有人緣的夥計———擁有了李樹,便讓我擁有了尊嚴。
眨眼間就到了初夏,青中泛黃的李子,染著一層淡淡的白霜,累累地站滿枝頭,如一雙雙妖媚的眸子,誘惑著人們的心事。為了防止別人摘李踩死瓜豆,母親在李樹下的菜地裏,澆上了一層厚重的大糞。村莊的娃們,每天成群結隊地往我家跑,給我送玩具,約我出去玩,末了都不忘問我一句,什麼時候摘李子?我總是很傲慢地說,端節後再說吧———因為祖母告訴我,端節前摘的李子太酸,不好吃。但我們終究沒有等到端節,踩著滿腳的大糞,我爬上了李樹,選了一個最大的吃下,酸,澀。樹下的娃們,把口水咽得咂咂有聲,急切地齊聲問我,吃得了麼?吃得了麼?我丟下幾個給他們,他們也顧不得上麵沾有大糞,在衣服上草草擦一下就放進了口中,盡管一個個酸得眼睛直眯,但都堅決地表示,吃得了吃得了。
在我的提議和娃們的一致附議下,母親把李子全摘了下來,裝了滿滿三籮筐。我用葫蘆做成的勺,挨家挨戶各送一勺,每戶人家都誇我懂事,都誇我家的李子好吃。那些天,整個村莊都浸染在李子的芬芳中,那些天,我的心情快樂甜蜜到了極點。
後來,我家的李樹竟然不結李子了。祖母說,肯定是某個懷女孩的大肚女子摘了,壞了李樹的子脈。每到春夏,我常獨自一人跑到園子的李樹下,望著光禿禿的李樹發呆,村莊的娃們都遠遠地躲著議論我,嘲笑我,我落寞的心酸澀如一顆青李。我恨透了那個不知名的好吃女子。
後來,我離開了村莊,在城裏,我經常碰見李子,青的,黃的,紅的,酸的,甜的……看到這些圓溜溜的家夥,我就想起童年那一雙雙狡黠的眸子,他們躲在李葉後麵,躲在季節深處,遠遠地窺視著我的人生和命運。我的心情,不由得又酸酸澀澀起來。
甸甸黃梨
村莊裏有很多棵梨樹,都長在別人的園子裏,隻有飄婆的那棵,永遠長在我的嘴角邊。
飄婆是父親的幹媽,其實她有自己的兒子,而且還有三個至少比我長十歲的孫子。但那個叫梨樹屋場的地方,從來沒有把我當過外人。走進那裏,我就一如走進了自己的家。
那是我另一個溫馨的家。魚鱗瓦,青磚牆,條石天井,木格窗欞,青花瓷壇,烏黑飯桌……如今我閉上眼睛,仍然能隨意地觸摸到。尤其是屋後山腳邊的那棵老梨樹,更是稠密地掛滿了我童年的快樂。
那真是一棵碩大的梨樹。粗壯的樹幹,直指雲天,濃密的梨葉,遮蓋了半個屋場。一個蘿筐大的喜鵲窩,雄雄地建在半空中,吸引著人們無窮的遐思。梨花開時,滿屋都流淌著醉人的濃香,滿地都臥滿了瓷白的花瓣。秋風一起,碧翠的葉子間坦露的是滿日金黃,梨們在風中輕微的撞擊聲,讓人聽到了季節的厚實和沉甸。那氣勢,蓋住了村莊所有果木的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