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日月

臘月

山中無甲子,寒來便是年。當池塘結起一層層薄冰,當麥苗發出一茬茬新綠,辛勤勞作了一年的農友們,便放下手中的鋤頭扁擔,馬不停蹄地奔東走西準備起過年來。

臘月,是女人們大顯身手的季節。大嫂子弟媳婦們,一天到晚忙得團團轉,將庭院內外打掃得幹幹淨淨,把鍋碗盤碟擦拭得鋥亮明晃。她們擇就一個日麗風和的日子,把金黃飽滿的麥粒,洗淨放在木盤中,擺到暖陽下,不到兩日,嫩黃嫩黃的麥芽便探頭露腦地冒出來。大嫂子弟媳婦們又細細地將它切碎,拌在茴絲中慢慢熬煮,烏黑油亮的茴糖便釅釅地躺在盆中,隨之,各類拌糖的點心果子,被大人小孩有滋有味地咀嚼得香氣四溢。

臘月裏,農家的手磨老是吱嘎個不停,雪白的漿液,如幸福的甘泉,緩緩地流淌。“年糕年糕年年高”,農村人愛吉利,特別器重年糕,做得又多又好吃。臘月裏,無論誰至農家,都少不了主人的一盤油炒糯米年糕。

神氣的漢子。他們捏著手中嗶啪作響的鈔票,早早與人算清各類往來,該進的進,該出的出,“算清了賬,坐也舒暢”。清賬之後,他們便一杯高粱老窯,一盤麻辣醬幹,圍著旺火,翻烤著至粗至糙的皸裂大手,抽吸著又濃又烈的自種煙草,一邊看電視,一邊扯起豪獷的嗓門,大聲吆喝不更事的小孩。

小孩的喉嚨,如無底洞,嘴巴老是嘀吧個不停。大人們倒也慷慨,大把大把的給,反正,家裏有的是,即使吃完了,騎上摩托,到鎮上去拖也不是啥難事。

解年豬是農家的一項盛典。矮壯的屠夫卷起油晃晃的衫袖,喝一口燒酒,血紅的雙眼緊盯肥豬的頸窩,眼疾手快手起刀落,肥豬自知在劫難逃末日臨頭,便哇哇大哭,主人於是燃起千子鞭,春風滿麵。屠夫便一邊搖唇鼓舌說出一堆恭維話,一邊熟練地接過笑容滿麵的主人遞過的紅包……

農家臘月,噴噴香香,紅紅火火。它如一壇陳年老釀,於古樸中散發出清新,其香醇之氣,暖暖地將農家醉倒。

築堰

當六月的日光毒毒地照耀著,蘆溪河瘦得不能再瘦時,便有漢子用粗粗的聲音圍著屋場叫,築堰羅,禾都快幹死了,都去築堰啊!

於是就有“背心短褲”扛著鋤頭挑著雜箕從屋裏走出,女人們也紛紛在門彎裏尋鋤頭找扁擔。提頭的漢子一麵高聲吆喝,一麵赳赳地領著大夥,順著河堤,築堰去了。

提頭的漢子舞動著黝黑而見力度的雙臂,指揮眾人,誰去挑黃泥,誰去打草皮,誰去斫茅柴。於是,笑聲、罵聲、金石相碰聲、扁擔吱吱聲便聲聲入耳了。提頭的漢子雄雄地站在齊踝的河水中央,儼然是個責任重大的總工程師,用炯炯的目光選定堰基,用粗粗的大手接過茅柴,倒過黃泥後又快快地抓過草皮。汗珠在他寬闊的背上愈長愈壯,然後彙成流,曲曲地爬著,最後砸在河水中。

挑黃泥的漢子魚貫地從山包上來往,一麵咒罵鬼天氣,一麵狠狠地鏟黃泥。雜箕裝得滿滿的了,卻還要在上麵放上一鏟,用腳使勁踩一下。弓腰上肩時,汗水從下巴上大把摔落,黃土上冒起一股煙。

女人們專管鏟草皮,鋤頭落下,便掀起一大塊。裝好讓男人們挑走後,也就扯些閑話。鏟久了,襯衣便濕濕地貼在白肉上。男人的眼光便在上麵掃來掃去,於是就說些泥鰍鑽草皮之類的話去找女人的樂,女人也不怒,和男人們頂來頂去。隻是裝草皮時,裝得實實在在,男人起肩時臉漲得紅紅的,脖子也伸得長長的,於是伸伸舌頭,馬上轉換了話題。

慢慢地,河水就流得急起來,要合龍了。提頭漢子粗粗的聲音便又響起來,加把勁啊,馬上就有水灌田啦!於是,扁擔便吱吱得更歡了。

新修的河堰雄雄地臥在蘆溪河中,築堰人都用眼定定地看著,如審讀自己的一部大作。忽有聲音響起:“哎呀,大麻子家咋沒來人?”於是罵聲便起,“這狗日的,偷懶,吃老子的氣力,想得妙,灌田時沒得他的份!”“算啦,也許家裏有事,抽不開身。”於是就沒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