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熟稔
守水
一進七月,蘆溪河便瘦得筋骨突現了,粗粗的河石,裸露在炎炎的烈日下,發出刺眼的亮光,石頭上,還隱約升騰起一股嫋娜的熱煙。石隙間,有一脈細細的流水,被太陽燒得溫熱溫熱,像撒在地上的一泡尿,艱澀地向前爬著。父親站在河畔的田塍上,抬眼望望吐火的天,又低頭看看懨懨的禾苗,長歎一聲說,這狗日的天氣———又要守水了!
村莊裏有百十畝水田,全靠了蘆溪河的那脈細流澆灌;村莊裏有百十口人,全指望著這百十畝水田度日。在這幹旱的季節,水,自然便成了村人無可相讓的財富,盡管,他們平日稱兄道弟、和睦相處。
父親費盡了周折,終於將河水導引到了自家的田裏。那脈細細的寶物,緩緩地,走走停停地滋潤著我們幹涸的田地。父親蹲在進水閘前,靜靜地看,看河水一步一步地往前爬。看著看著,他一派肅穆的臉龐,終於像河水滋潤過的禾苗一樣,慢慢就浮起了一絲淡淡的生氣。水真是個好東西哦。父親自言自語地說。
我赤著雙腳,在滾燙的蘆溪河中找龍蝦,找到太陽落山了,還是沒逮著幾個。我的心不由兀自的煩躁起來。我央求父親,回去吧,娘隻怕在等我們吃晚飯呢。父親看都沒看我,望著他的禾苗說,你去吃吧。吃了給我送點來。告訴你娘,今夜我要守水。當我提著一竹籃粗茶淡飯趕到田頭時,滿天的星子已開始朝我擠眉弄眼了。父親接過碗筷,三五下就剿滅個精光。借著星子的微光,我發現父親的手上還有黝黑的泥巴。
我自告奮勇要留下來守水。父親起初不允,後來就同意了,他說,也罷,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記住,任何人要水都不要給,你想睡了就叫醒我。說著他就在田埂邊的草地裏躺了下來,驚得幾隻青蛙呱呱死叫。
我端坐到父親坐過的水閘前,心裏竟有了一絲神聖的感覺。我長大啦,我能替父親擔當如此重大的使命啦。夜風熱熱的,我心裏也熱熱的。我像一個放哨的邊防戰士,睜大眼睛,守護著我們全家人的希望和命脈。
田野上一片靜寂,青蛙也懶得叫,遠處有幾隻螢火蟲,在高高低低地飛,像鬼火在跳舞。我不由害怕了,忙輕輕地喚父親。父親沒應,父親睡著了?我突然記起奶奶的教誨,夜鬼怕人尿。於是扯開褲檔,掏出那東西就對著田埂上的一隻螢火蟲射。尿水射在草叢上,沙沙地響。我正感到快意,父親突然罵道,死鬼,尿為何不撒到田裏?明年不想吃飯了啊!父親原來沒睡著。我一驚,意識到自己確是浪費了一份寶貴的財物,忙掉轉方向,想射向田裏,然而尿卻沒了。
慢慢地,我的眼皮就澀了起來,不知不覺的便倒在水閘旁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我聽到有人在吵架。睜開眼,原來是父親和六叔,還有一個人,是房家屯的,麵熟,不知叫什麼。六叔說,再怎麼樣,你也得分一半給我,好歹我們是堂兄弟。房家屯的說,你都灌大半夜了,輪都輪到我們下麵的了。父親堅決地說:不成,水這麼小,你看我才灌了多少?再說,先上後下是自古的道理,你都不懂?房家屯的說,等你灌滿,我們下遊的隻怕都幹死了,你想叫我明年喝西北風?看到他們愈吵愈凶,我擔心打起來父親會吃虧,忙跳進水渠坐到閘欄上。六叔他們於是沒辦法了,隻好罵罵咧咧地離去。父親叫我繼續睡,並把他的襯衣蓋到我的身上,我第一次感到,父親的動作很溫存。
太陽辣辣地曬到我的屁股上時,我終於醒了。一骨碌爬起,隻見父親蹲在田埂上,神情沮喪,再看看我們的田地,隻剩一片幹幹的濕泥,沒有一滴水。水呢?父親說,八成是房家屯那狗日的昨晚趁我睡著時偷去了。我的血脈便賁張起來,因為那水裏不單含有父親的心血,也有我一夜的苦守。我決定去報複。父親喝住我,說,算了,大家都是為了弄口飯吃。我說,那我們的禾田怎麼辦?今晚繼續守。父親淡淡地說。
拾穗
打穀機一響,我們就該拾稻穗去了。
背上娘早已備好的背簍,約上幾個小夥計,我們便雀躍著跑進了田野。我們當然是在父母和老師的安排下親近農事,但我們更是到泥土上去尋找自己的樂趣。
赤腳走進田地,我的心便舒暢地爽起來。那些從腳趾縫中冒出的滑溜滑溜的黑泥,常讓我想起一條一直沒有捉住的泥鰍。濕泥搔得我的腳底癢癢的,我的心於是也就癢癢的了。我大聲朝夥伴們通報:我踩到一條泥鰍了!夥伴們聞訊呼地圍了上來,也不辨真假,便你一捧泥我一捧泥地挖起來,挖著挖著,果真就挖出一條,白白的肚皮,長長的身子,嵌在濕泥裏一動不動。夥伴們為我沒撒謊而高興,我卻有些失望,因為我想象中的那條,是活潑靈動的,是誰也捉不到的。
田野上還有許多躍動的青蛙和蚱蜢,一跳,一跳,又一跳,總想牽住我們的目光。但我們並不理睬它們,一來是太多了,見慣了,不稀奇;二來是它們的個頭都不大,長得寡瘦,看了就讓人心憐。
當然如果碰上了個肥碩的,我們還是要好好地追趕一番的,有時追來追去,那家夥卻跳進了還未割倒的禾田中,害得我們白落一身臭汗。
就在我們挖泥鰍捉青蛙或是蚱蜢的時候,父兄們已把打穀機踩得做牛叫,金燦燦的稻粒,在飛轉的滾筒中沙沙地打落到穀箱中。隔一會兒,他們便將打穀機往前拖移一段,沒多久,我們便遠遠地落在他們的身後了。泥鰍也捉到了,青蛙也逃跑了,那麼,我們就開始拾稻穗吧。
甸甸的稻子被女人們割倒後,一小堆一小堆地放置在地上,遠遠望去,如古詩般工整。男人們在攏起它們時,總有那麼一根兩根的從指縫間滑落;而在脫粒的過程中,也總有那麼一根兩根的命硬,逃脫了打穀機的追打。於是這些金貴的糧食,便東一根西一根地遺落在田野上了,我們的使命,便是把它們找到並拾進背簍,好讓父兄們的汗珠,不至於被泥土湮滅。我常想,田野上拾穗的我們,與勞作著的父兄們同樣偉大。
我們一字排開,微微地躬著腰,用一雙銳銳的眼睛,細細地把田地打量。看見了一線飽滿的稻穗,便趕緊拾起,小心地把它掐到背簍中。有時我們也到父兄們丟棄的稻草中去尋找,一撥拉,居然也能找到幾根。其實夥伴們拾穗並不專心,拾著拾著,就有人高叫:快來看啊,一條水蛇。又有人喊,這裏死了一隻烏龜。於是一字排開的隊伍瞬間又攏成了一個圈。到太陽落山時,我們的背簍還不甚飽滿,但父母望著那些不多的稻粒,臉上卻燦燦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