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拾來的稻穗交給娘,要她倒進家裏的穀堆中。娘說不,你撿來的穀子單獨裝著,到時煮了給你吃。我說,裝到一起不一樣是煮了吃嗎?娘說,自己拾來的穀子吃著香。我不懂。
隆隆的打穀機聲終於從田野上安靜下來,我們拾穗的行動也就告一段落了。我把背簍交給娘,娘把嵌在簍中的每一顆穀粒都細心地挑出,然後收起說,明年再給你用。隔些天,娘用我拾來的新米煮了一鍋飯,我盛一碗,香,吃一口,甜。娘望著我笑,好吃嗎?我說,好吃。那些米,我們一家吃了三天。我想,要是不捉青蛙和泥鰍,隻怕還能多吃兩天。
打柴
半晌裏,有人叫,打柴去。於是打柴去。
打柴不必遠行,村莊的四合都是山,青蔥青蔥的。往左走兩步,是墳場嶺,山平,多茶樹,但墳多,我們怕,不去。往右過蘆溪,是河背嶺,林深,據說有野豬,自然也是不去的。至於對麵的牛形嶺,我們更不去。那山太陡,盡是崖壁,摔死了不值。我們打柴的好去處,是村莊的後山。
後山不高,也不大,林木卻茂。馬尾鬆、苦櫟、香樟、臭椿、水杉、梧桐……挨挨擠擠簇滿了山頭。林間的地上,覆滿了枯黃的針葉,很適合我們打滾子。而林子裏躍動著的鳥雀,更是能激起我們無窮的樂趣。
沿著屋後熟稔的小徑,我們很快就爬上了山頂。山頂是一塊三丈見方的平地,三棵粗粗的百年古鬆,扭了腰,成品字形雄雄地矗著。古鬆下,板實的黃土很幹淨,不長茅草,許是鬆枝遮天閉日太霸道的緣故吧。我們每次上山打柴,總要先來朝看古鬆,看它有沒有落下鬆枝———古鬆太大了,我們爬不上去,隻能指望它自個賜贈我們一枝半丫。
說是打柴,其實並不砍伐活著的樹木,隻不過是把那些幹枯了的枝丫砍下來。山裏人家,家家有柴,誰還指望我們這些小夥計呢?我們打柴,與其說是為家裏幫工,還不如說是為自個找樂。我們從山頂鑽進了林中。林子間彌散著一股落葉腐朽的淡淡氣息,很好聞。我舉著一雙銳銳的眼睛,沿著粗大的樹幹往上搜尋。
哈,看到了,那裏有一根枯枝。於是褪去鞋襪,把砍刀往背後一插,吐一口唾沫到手心,搓兩下,嗖嗖嗖幾下就竄上了樹頂。到了樹頂,卻並不急著去砍那根逃跑不了的枝丫,而是找一個牢實的樹枝坐定,甚至還舒適地躺下,看鳥雀在頭頂嘰喳,聽鬆濤在耳邊嘩響。看得聽得差不多了,才從背後摸出砍刀,把那枝丫滅了。不過有時一刀砍下,卻發現是活的,於是趕緊住手。活的木柴濕氣重,不好燒;砍了夥計們也會舉報,到時凶惡的樸伯又要罵人了:告訴你們多次了,後山是村莊的龍脈,砍了活木會壞風水的,記性被狗叼去啦?
忽然就有人叫,快來啊,一窩鳥蛋。還未等趕到,那邊又有人喚:這裏有一樹野梨呢。野梨自然比鳥蛋實在,於是大家狼奔而去,連那掏鳥蛋的家夥,也急急地從樹上滑下。果然是一樹好梨。大家爭先恐後地擁上去,手忙腳亂地搶,也全然不顧那苦命的梨樹的負荷。有嘴饞的先試了一個,哇地吐了出來,大叫,吃不得啦,不要搶啦。大家一試,果然苦,澀。於是紛紛把兜中摘來的扔到地上,心中好一陣懊惱……
透過樹隙,我們看到村莊的炊煙已嫋娜升起。而林子裏,也橫七豎八地躺滿了我們打下的幹柴。這時,娘就站到屋前的禾場上,朝了山上喚:伢崽,吃飯哦。我捏著鼻子應,伢崽沒在喲,你們吃吧。娘就笑了,然後順了後山的小徑,一步一步爬上來,幫我把砍下的枝丫打成捆,又找來一根雜木,顫悠顫悠地挑下山去。
娘把我打來的柴整齊地碼放到柴房,一直不燒。碼著碼著,沒想到就有了一大堆。我說,娘,我打來的柴您燒吧。娘說,燒,要燒,過中秋就燒。過中秋了,娘沒燒。我又說,娘,你燒吧。娘說,燒,要燒,過年我就燒。過年了,娘還是沒燒。不過有人來了我家,娘總要指著那柴說,這是我伢崽打的呢。
挖筍
那是冬天,太陽慵慵地照耀著村莊。地上沒有一絲風,天上染著幾片雲。幾位老人,坐在廊簷下,絮絮叨叨地扯家常。我們用手反枕著頭,仰躺在禾場的稻草堆上,看空氣中五彩的霞光,聞稻草裏澀澀的朽香。老人說,久雨天晴,真是一個好天氣,園裏的冬筍隻怕又壯了。我們不由恍然記起,真的該挖冬筍了。於是一骨碌爬起,扛起鋤頭便往竹園奔。
竹園就在緊挨村莊的山坳裏,一根一根的楠竹,直指雲天,挨挨擠擠密密砸砸地排滿了山坡。走進林中,隻覺得一片幽暗。抬眼望天,有幾孔鮮亮的陽光,從竹葉的縫隙間漏下,打得我們的臉,斑斑地花。竹林的地上,鋪滿了殘敗的落葉,赭黑赭黑。我們蜂擁而入,生怕同夥搶了地下那寶物的先機,紛紛揚起鋤頭便挖。但挖來挖去,卻不見任何的收獲,滿腔的熱情,不由便慢慢地淡散下去。有年長的輕輕一聲咳,說,莫慌,挖冬筍是要講究些章程的。這個,我懂。我去年就跟爺爺挖過一大簍呢。說著,他便裝模作樣地抬頭看看竹丫,又低頭用腳尖細細地踩。看著看著,踩著踩著,他便胸有成竹地喚,拿鋤頭來,這裏有一隻。我們趕緊虔誠地送上鋤頭,用崇敬的眼光望了他。他不急不慢地撥開竹葉,然後小心地挖下去,挖啊,挖啊,就是不見那望眼欲穿的筍子冒出個尖尖來。我們便一聲哄笑,四下散開,再也懶得理他了。
我獨自一人躲到山腳邊挖,挖了很久,也隻挖起幾根竹鞭。正想打道回府,眼光突然掃到了一小堆鬆鬆的濕泥。那泥土微微地隆起,當中還裂了一條細細的縫。我不假思索一鋤挖去,一個嫩黃的筍尖便冒了出來。我興奮得大叫,快來看啦,我挖到一隻大筍了。夥伴們拖著鋤頭幾下就蹦了過來,團團地圍著。我很快就把筍子挖起來了,提在手中,似乎覺得甸甸的沉。夥伴們都無限羨慕地望著我,紛紛打問我的發現經過,我不厭其煩地講述,又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