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不老根

老院落

湘東是塊山地,幕阜山、連雲山、九嶺山、羅霄山,趕集似的往這邊湊,那地勢自然便緊了,水田就有了些嬌貴,隻好委屈勤勞又吝嗇的湘東先人,將房子合建到向陽的山坡,挨擠成一個個的院落。這些院落都有了些年紀,房是土房,瓦是泥瓦,膚色也有些粗黑,還長了大塊的老年斑,湘東人把它們喚做老院落。

我在湘東生活了十數年,在那樸質而古老的院落裏吃喝拉撒,如今雖然離開那片山地頗有些時日了,閉上眼睛,卻仍能順了思路,偷到母親藏在壁櫥間的糕點。

那是些由幾棟平房湊合而成的院落,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全就了地勢而轉彎抹角,由不得你隨意鋪陳。如此這般,反而顯得自然,有個性,湘東的老院落隨處可見,卻很少有相同的格局。可真是難為了湘東的泥瓦匠。

老院落裏住著數戶人家,有同姓兄弟共處,更多的是眾姓雜居。一條麻石巷,連通你我家,共用的廳堂裏,堆著你的柴,放著我的草;你家的牛,我拉去犁幾圈;我家的鋤,你找去用兩天。說什麼你和我,分什麼彼和此,咱們老鼠都是共養的呢。老院落人整天笑臉相對,和睦共處,親如一家。

幾聲雞啼,幾聲狗叫,夜的黑衣便徐徐褪去了,老院落朦朧在霧影樹隙間,倒有了幾分羞羞答答。木門吱呀一聲叫,便打開了老院落一天的生活。婦人們提了木桶,圍著井台,洗昨夜的殘夢,一不小心,卻落掉一句什麼要緊的話到井裏去了,便齊齊地蹲在井側,嘰哩咕啦,不忍離去。男人便抱了一身肌肉出來,號號地喚,太陽都吐火了呢,還不回來搞飯吃!婦人們一陣哄笑,忙作鳥獸散。

豔陽天,老院落寧靜地臥躺在山坡上———漢子和婦人都在山下勞作,院落裏隻剩下幾位老人。一個白胡子老阿公,靜靜坐在屋簷下,執一柄長煙槍,吞吐一些熟稔的往事,他祥和地撫弄溜光的煙杆,不驚,不喜,抽著抽著,竟酣睡在暖陽下了。老阿婆劃動細碎的步子,咯咯咯地喚她的蘆花雞,找來找去,終在草窩裏見著了,雞子正忙著生產呢,阿婆乃作羞赧狀,躡手躡腳離去了……

開飯了,烏黑的飯桌上擺的都是好菜,爽口的嫩筍幹,濃鬱的熏臘肉,自然還有清香的野味。飯桌擱在院落中,幾戶人家,端著飯碗穿梭,互相品嚐,吃得隨便,卻又有滋有味。

最有情趣的莫過於夜晚了。夏夜裏,滿院子的人聚在一塊,躺在涼絲絲的竹床上,任了山裏的清風搔癢,任了老人們講些早該退居二線的故事。冬夜呢,一院子人則是圍爐向火,幽幽的綠焰上,烤著一壺濃烈的燒酒,眯眼深抿一口後,一個個緊接著遞傳,暖暖的火,烈烈的酒,濃濃的情,釅釅地將山人醉了整整一個冬天……然而老院落卻真的是老了,田野上崛起的洋樓,正在逐漸取代湘東這古樸的景觀,老院落裏的居民,一戶戶的搬遷下山。喬遷的喜日裏,大紅燈籠高高掛,大串鞭炮啪啪響,抬著家具順了山路往下走的家人,都恨不得撲騰一下跳進新屋去。唯一拗眾的,是一隻狗,老是盤桓在老院落,汪汪,汪汪,死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