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場

蘆溪河那邊才是老屋場。老屋場黑牯般橫臥在牛形嶺下,百十間瓦屋,翹楚隆聳,密密匝匝,重重疊疊。老屋場是連雲山丘氏一脈的祖屋,有祠堂,很氣派,每年的清明和春節,總有一撥撥的丘氏後代,銃炮喧天來這裏祭祀祖宗。山裏人問了姓氏,會說:哦,老屋場丘家祠堂的哦。

遠遠地,就能看到屋場大坪前的那一聳墨翠。參天的墨翠。是三棵老鬆,隻怕幾百年了吧。樹是老了,皮子皸裂成一條條深溝,還長了苔,腰杆卻硬朗,根也深,不怕風雨。秋冬落些葉子,黃黃鋪了一地,任頑童打滾,但依舊遮天蔽日———鬆是常綠樹。春夏還發新葉,枯枝上都長,且嫩且蔥。屋場的老人,好傍了古鬆,用拐杖敲指裸根,教誨子孫:丘家發越無疆,全靠了牛形嶺厚土上這三根好鬆呢,不能砍的。屋場出去的人,隨你做好大的官,在看得到這樹的地方,騎馬的就要下馬,坐車的就要下車,隻能步行入村。

老規矩,沒話講的。

老鬆下,爬了一條進村的路,巴掌大的河石嵌鋪的。老屋人管那石塊叫黃皮石,山外人不懂,隻喜歡用了皮鞋在上麵走來走去,聽那咯咯咯的響聲,老屋人笑眯眯地盯著,很自豪。

順了石塊路,往西一拐,便凸出一條土埂,朝白虎咀延伸。逶迤了一些路程,土埂就盡了,蹲著一方井。井周鋪了青石板,上麵還刻有字,是取了墓碑做的。井深,浮幾隻蛤蟆,總跳不出來。水也好,冬熱夏涼,老屋人夏天做了豆腐,用一竹籃盛了,吊沒到井水中,三五天不餿,也沒人提去。

屋場裏,人多。西屋的娃子,五六歲了,還叫不出東屋大人的名號。娃子們卻都熟,古鬆下有大坪,好交朋友。

老屋人耕讀傳家。耕是本。幾分薄田,總要比上下屋場的人多收三五鬥。耕餘讀書,多為古書,老屋人都能識文斷字,講些典故的。也有隻讀不耕的,由族裏的老先生專門指教。據說先前能讀書的,主家不要費柴米,由族裏供養。

女子喂些豬。豬欄裏都寫了一句話:薑太公到此。石灰寫的,白白的紮眼。薑太公是丘氏的遠祖,他的婆娘,投胎變了瘟豬鬼,太公能克。女子們講。許是太公的庇護,老屋人喂的豬,都壯。臘月裏,豬們被尖刀一捅,叫得一片火紅。

屋場也流傳些風流韻事。東屋的熬蠻子,偷了西屋的蓮女子,西屋的牛屎郎,爬了東屋紅妹子的窗戶……有鼻子,有眼睛,不得不信。女人便罵,罵了便哭,哭了就尋死。男人惱火,扯起狠敲幾下,甩到床上。女人蒙了被子,死睡,不吃飯,不做事,過兩天,起來了,又去扯豬菜。

常有嗩呐聲在深夜響起,斷斷續續,如鬼叫,是單身漢二狗在吹。二狗三十歲,童子身。女人困不著,低聲謂男人:那死鬼,有空帶他去看看我表姐。表姐喪了夫,守寡。

夜,慢慢靜了,二狗也鑽進了被窩。月光倚了老鬆,祥和著眉眼,看老屋場。高鬆上,偶時嘰喳幾句,是老鴉,在安撫孩子。幾條狗,望了樹頂,汪汪,凶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