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清夢
那些年我才二十剛出頭吧,人長得漆黑、寡瘦,夢卻做得斑斕、闊大,一天一個,蔚為壯觀。多少年過去了,當初的許多大夢如今均已依稀、淡忘,獨獨一個文人夢,至今仍時時在校正著我人生的方向。
那些年我的生活主要是讀書和做夢———讀了書就做夢,做了夢又讀書,周而複始,循環往複。在書香與夢鄉的穿行間,一群穿著棉布長衫,帶著黑邊眼鏡的人物,屢屢打我眼前經過:他們在毛邊紙上做詩、作文;在舊樓房裏辦《新青年》《語絲》;二十幾歲三十出頭就在北平、上海或者昆明做教授;《晨報》《京報》《申報》的副刊隔天就能見到他們的名字;當官的、讀書的、賣菜的,見了他們都恭恭敬敬地稱先生———沈從文先生,徐誌摩先生,梁實秋先生,錢玄同先生,劉半農先生,魯迅先生,俞平伯先生……這些人物,我真正是愛極了他們。我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為這樣的先生———睿智,博學,儒雅,舒展。
於是,我決計要做一個文人。22歲那個春雨綿綿的季節,我有點豪邁也有點悲壯地辭去了收入不菲的差事,跑到嶽陽樓邊上開了一家書店———我有些天真也有些固執地認為,開書店實在是成就文人的最好途徑,也是成為文人以後的最佳職業。我想象,在我書店的內間,錢玄同先生、內山完造先生、朱自清先生、魯迅先生等人正在與我坐而論道,而在書店的前廳,廬隱、蕭紅、阿累等人則靜靜地在翻看著書架上的《鐵流》《呐喊》《圍城》,店前馬路上來來往往的長衫短衣,三輪車黃包車,全都遊走在我們的六根之外……我的書店文文氣氣地開張了,一年之後又安安靜靜地關門了。
這期間,錢玄同沒來看我晚上抄古碑,俞平伯沒來淘線裝的《紅樓夢》,錢鍾書躲在圍城裏很少出來,古怪的張愛玲更是難得一見,倒是房東、工商、稅務、文化稽查們,屢屢來吵攪我的清夢,以至後來舉家食粥酒常賒,隻得關門大吉。但是,盡管如此,開明書局,三聯書店,仍在曆史的巷廊裏招引著我的理想。我不怪我的選擇,隻怪我的書店開錯了時間和地點,如果是開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北平或上海,我倒真是要做一回痛快的文人了,那時節,《邊城》兩個銀元一本,《小說月報》四毛一冊。而一擔大米,頂多隻需五毛。
我的文雅的書社黯然地失敗了,但我孤高的夢想卻並沒有破滅。開不成書局,那就去辦刊物做編輯吧,舊時的文人,走的總是這條路子。夏硏尊、林語堂、王統照、沈雁冰、豐子愷、李叔同……這些照亮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夜空的文曲星們,哪一個沒有做過編輯呢?我實在是太想步前賢們的後塵了,但冰冷的體製,卻無情地阻擋住了我的腳步。我隻能徘徊在報社、雜誌社的大門前,老老實實地做它們的作者,而堅決不能成為它們的編者。那兩年,我寄身於一家企業的辦公室裏,讓寫慣了散文小說的筆,天天做些等因奉此的文字。我的文人清夢,在那些枯燥、幹巴的字裏行間痛苦地呻吟。
但我仍然在做夢,在做我的文人夢。我想,做不成編輯,同樣能做作家。我想起沈從文在北平的地下室寫小說,想起周作人在上海的亭子間寫散文,他們不也養家糊口、功成名就了嗎?於是,我一本正經地端坐在辦公室裏,在方格稿紙上寫下一行“關於某某某的報告”後,便旁若無人地接在下麵做起小說散文來,之後就鋪天蓋地地寄往全國各地。我期待自己也能憑此過上周作人們當年的生活:寫一篇文章,得到的稿費能買幾百斤豬肉;家裏太太丫頭一大幹人,靠稿費全都活得滋滋潤潤;有興致了,還可到杏花樓去會一會女文友張愛玲。然而,收到一張張五元十元的稿費單後,我的脊背卻冷汗直冒:幸虧沒有一時衝動辭職去做自由作家。
就在我的清夢快要變得支離破碎時,26歲那年春天的一個契機,又使它在我眼前生動起來。那一年,體製的鬆動,讓我有幸成了省城一家報紙的編輯,此後至今的五年時間裏,我一直在這個行當裏謀取稻粱。每天每天,我都在與文字打著交道,但每天每天,我又都在遠離著我的文學。深夜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寓所,我總是想不明白:當年的先生們做編輯時,怎有那麼多時間去忙自己的事業?是時代的價值觀不同了,還是自己壓根就不是一個做文人的料?一晃十年就過去了,盡管那個文人清夢至今還在左右著我的人生,盡管身上或多或少地沾染了一些文人的習氣,盡管身邊的一些朋友半真半假地把我看作了文人,但我知道,這輩子,我是肯定做不成一個真正的文人了,那隻能是我的一個理想和寄托。我隻能在夜深人靜時,在老婆孩子都酣然入睡以後,泡一杯苦茶,坐到書房的舊藤椅上,翻翻線裝的《邊城》,看著發黃的《雅舍》,然後望著窗外的月光,一邊抽煙,一邊把自己的靈魂浸淫到那個做了很久的清夢中去,我的事業與人生,就在這個清冷的夢境裏,慢慢地沉睡,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