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布長衫

江南古城。木質舊樓。煙花三月。油紙雨傘。青石巷廊。棉布長衫。這些年來,這些景象總是在我的眼前交錯出現,揮之不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追求什麼,還是在等待什麼,抑或是在逃避什麼。那襲青灰色或是天藍色的棉布長衫,總是在時空的深處,無聲而執著地招引著我的魂靈,讓我一次又一次地精神顫栗。

想起棉布長衫,我總是沒有來由地想起曾祖父。我曾在我的很多文章中,不厭其煩地記述他人生的章節。我出生時,他已離開人世30多年,如今我又長到了30多歲,但每每回到老家連雲山區,他的名字依舊鮮活在鄉親們的口碑之間。他是一位名醫,一位技高德劭的傳奇名醫。他的出現,讓我們苦大仇深的家族頓時蓬蓽生輝。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連畫像都沒有,但一想起他,便固執地看到他身穿棉布長衫。我也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非要這麼認為。也許,是因為這四個普通的文字,能濃縮我對他的無限敬仰和全麵評價。在我看來,棉布加上長衫,便能演繹出許多許多深厚的含義,譬如鄉土,譬如質樸,譬如傳統,譬如文化,譬如道德,譬如儒雅,譬如飄逸,甚或,譬如清高,譬如虛榮,譬如破敗,譬如固執,譬如迂腐……我想,作為一名舊式郎中,曾?父肯定會把這些詞彙集於一身,他一定穿一襲青灰色或是天藍色的棉布長衫,提著藥箱,背著油紙雨傘,穿行在鄉村的黃泥小路,出入於城鎮的青石巷廊,妙手回春,救死扶傷,留下一生的傳奇,一世的清名。

我的想象,在父親的嘴裏得到了證實:“你曾祖父長得高高瘦瘦,穿著棉布長衫儒雅飄逸,比你祖父穿著好看多了。”

祖父也穿過長衫,但一生隻穿一次。他年少時多次央曾祖教他學醫,但曾祖見他粗心大意,怕誤人性命,堅決不肯,最終送他學了裁縫。他一生給人做過無數的長衫,但自己從來不穿。祖母問他為什麼不穿,他隻淡淡地回答三個字:不夠格。直到臨終前幾日,他才從箱底下翻出多年前就為自己縫製好的一件長衫穿上。也許是想了卻自己的一樁心事,也許是想驗證一下自己的手藝,也許是想滿足自己的一個願望,總之,他穿上了。但很快,他又脫下了,邊脫邊說:終歸不是穿長衫的料,穿了也不見那種精神。這個故事,祖母給我講過,父親也給我講過。講這個故事時,他們沒有半點嘲笑祖父的意思,都充滿了感慨,充滿了敬意。如今,我把這個故事講給七歲的兒子聽時,心裏同樣充滿了感慨,充滿了敬意。如果說曾祖的長衫,讓我推崇知識與道德,那麼祖父的長衫,則讓我景仰人格與自知。他們從不同的思路,讀透了長衫的含義,都把長衫穿出了別樣的風骨。

想起棉布長衫,從我的眼前打馬而過的,更多的是舊時的文人。他們都稱先生,沈從文先生,林語堂先生,李叔同先生,胡適先生,豐子愷先生……他們穿著青灰色或是天藍色的棉布長衫,讀書,作文,授課,講演,引領著我在藝術與精神的家園中穿行。他們把長衫穿出了品位,穿出了神韻,穿出了內容豐富的含義。他們長衫飄飄,昂首前行,我隻能在字裏行間去追尋他們的足跡,我常常一邊跌跌撞撞力不從心地追趕他們,一邊大聲呼喊:先生,等等我!先生,等等我!

這樣的先生,這樣的棉布長衫,我真是愛極了他們。在江南這座多雨的古城,我已生息多年,期間的風風雨雨,磕磕碰碰,常讓我脆弱的心靈受到創傷。每每心中鬱悶時,我便靜坐到書房中,找這些穿著棉布長衫的先輩們、先生們傾訴,請益,渴望他們能給我知識的力量,人格的力量,精神的力量。我不知自己到底是在追求進步,還是在逃避退縮。

追求也好,逃避也罷,在一個秋雨紛飛的午後,靜坐了半個時辰的我,竟然突發奇想,決計為自己做一件棉布長衫———我覺得我的靈魂迫切需要這件道具來包裝,來溫暖,來慰藉,甚而是來虛張聲勢。

我第一時間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老婆,她睜大眼睛望著我說:你腦殼沒進水吧,你要穿了,就別進家門!我又把這個創意告訴了我最信任的一位朋友,極具知識素養和新聞敏感性的她聽後哈哈大笑:你做了快穿吧,我們報紙給你發個新聞圖片。我哭笑不得,失望至極。

此後的一周,從城南到城北,從城東到城西,從新城區到舊城區,我大街小巷尋找能做棉布長衫的裁縫店。店主無一例外地都跟我說兩句話:一句是問我“你是要唱戲吧?”,一句是“我們不會做”。最後終於找到了一個仙風道骨的老裁縫,開口便說我找對人了,他什麼衣服都能做,技術全國第一。我大喜,忙問要多少錢,他說,那怎麼知道,我又從來沒做過。見我有點動怒,他又補充:如今誰還做這玩意,我當然是能做的,但沒人做過怎麼知道要收多少錢?打量了我一下,歎氣說,做了你也不能穿,太矮了,穿不出味。我徹底死心。

棉布長衫穿不成了,我的心裏好些天都充滿了感傷,我不知道,這種感傷,是否關乎我的理想,我的精神,我的寄托,還有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