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學校後門有一條很老的老街,街邊都是老式樓房,還有兩排又粗又高的老梧桐樹。每到晚上,街邊會有很多小攤小販。賣衣服賣小吃賣飾品賣玩具。在晚上,這條街是整個城市最熱鬧的地方。街口有一家叫醉翁的大排檔,每晚都幾乎爆滿,根本沒有座位。我和妻子為了占到位置,總是逃掉下午的最後一節課跑來這裏。剛剛日近黃昏,我們就坐在靠近巷口的大榕樹下。那個位置幾乎成了我們的情侶私座。後來我們跟醉翁老板的關係越來越好,即便吃客爆滿,他還會把那個座位專門為我們留著。所以我們就算不去吃飯,也會買一大堆好吃的去那裏坐坐。
大四的時候,我們從學校搬出來,一起在老街上一家叫紅的旅館裏租了房子。本來像我們這樣的窮學生是不可能奢侈到租住旅館的。但是紅的老板跟醉翁大排檔的老板是鐵哥們,所以醉翁老板一句話,我們就以最便宜的價錢,住了紅裏位置最好的一間房間。安靜,從不被打擾。
這樣美好的時光到底過去多久了呢?有時候我甚至感覺到它遙遠似從未存在過一樣。我就是這樣的人,總是在被捆縛、最無助的時候想起一些徒增傷感的事情。畢業後,我跟妻子都留在了這個城市。我們都是異鄉人,但我們都不想再返回家鄉。各自有了穩定的工作後我們就結了婚。一年之後女兒就出生了。
我愛女兒,愛妻子,勝過愛自己。我的生活已經不能沒有她們。可是我逃不出去。
我不知道時間無情地走了多久。它是拋棄了我。它把我扔在一個暫停的荒蕪一人的世界裏,帶著自己的芸芸眾生繼續前行,或者是倒退。反正隻有我一個人停了下來。它帶走了我的妻子我的女兒我的一切。它在黑暗的小房子裏隻留下一具皮囊。一具隻會思念無法突圍的皮囊。它導演了一場盛大而殘忍的陰謀,它給自己培養了一個絕望而冷血的殺手。然後,在某一時刻,它終於露出陰森而詭異的笑容把我放出來。
它說,我終於是一名合格的時間殺手。因為這個世界的時間從未停止前進或者倒退,而我的使命就是在這浩渺的時空中殺死繁雜錯亂的時間叢,尋找妻子和女兒。或者說尋找最初的自己。是的,妻子和女兒不見了。這就是我被放出來之後時間撂給我的答案。
它說,女兒被車撞死了。它無奈地搖搖頭,遞給我一份報紙,然後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說,看看吧,節哀順變。我聽到了它在背後的捂嘴偷笑。它早就料到我會奮不顧身地去報仇。我知道,從我躲在窗外偷看尊嚴被羞辱的那一刻,我就注定要淪為時間的走狗。就像被困牢籠。窗外的世界原來才是真正的牢獄,人性荒蕪,悲哀叢生。
如果報紙上說的是真的。
我被俘後,他們把女兒驅逐出學校。女兒因為看到了我被一群人困住的場麵,一定驚慌失措。她一個人去派出所找妻子。可就在派出所前的那個路口,女兒被一輛車撞倒。路上行人匆匆,車來車往。它們或有停下來看看這樣新奇的場麵,而後麵無表情地離開。沒有人走上前去抱起她。也沒有人願意停下車子載起她。更沒有人願意把車子繞過她稚嫩的身體。輪胎碾過她的身體,無數冰冷麻木悲哀的眼光碾過她的身體。爸爸看到女兒的身子漸漸幹癟下去。
骨頭碎咯。肉成泥咯。心碎咯。咯嘣咯嘣。靈魂支撐不住也飄走咯。血流光咯。女孩的血好少好少,都被這些可惡的行屍走肉給喝光咯。爸爸在遠方,如何才能飛過去。托個人告訴媽媽,有誰願意捎個信。女孩的大眼金魚,盒子碎了,它們在血裏遊。女孩夢想的高跟鞋喔,她終於穿上了呀。是血開出了花朵,魚遊過了腳跟。女孩穿上了美麗的紅色高跟鞋啊,帶著美麗的夢想飛向天堂。
妻子一定會恨我,恨我突然消失,恨我沒有去接女兒。妻子抱著女兒離開了,她們母女向著一個黑暗的充滿絕望的街頭走著走著就不見了。我再也找不到她們了。或許她們還活著。活在時間的某一個角落裏。她們母女相依為命。她們的生活裏再也沒有我。也不需要我。我除了殺手,一無所有。
人類是天生的殺手。因為降生世間,慢慢地被織入時間的大網。像蜘蛛一樣,瞪著欲望的雙眼圈占自己的領地,組建自己的群體。他們互相依賴,互相戒備,肆無忌憚地繁衍。漸漸地,漸漸地他們忘卻了自己的天賦,陷入人間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之中。可是當有一天他們發現自己精心構建的生活被自己的同類瞬間轟塌,一無所有的時候,他本性中的痛苦和絕望便會毫無保留地釋放,於是脫胎換骨變成殺手。
我絕不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殺手。
我回到家。那已經不是一個家了。隻是一所空蕩蕩的房子。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沙發和電視節目,像莎士比亞悲劇裏的場景一般折磨著我。妻子的紅色高跟鞋頭碰頭呈M狀擺在沙發邊。每次女兒踏著鞋子在屋子裏遊戲完畢之後總會把兩隻鞋子擺成這個樣子。鞋子上有女兒和妻子的味道。茶幾上還留下半個剝開的白色柚子。是妻子吃剩的。妻子喜歡吃柚子。每天晚上我們一家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時候,妻子就習慣性地吃柚子。電視旁的盆栽綠蘿上掛著一束藍色的假發。記得三個月前我的一個學員送給我三張cosplay聚會的門票。那晚妻子加班,我隻帶女兒去參加。我們經過一家飾品店的時候,女兒看見模特的頭上帶著一束藍色的假發非常喜歡。她說她想到要扮演初音miku,於是我給她買下了那束假發,順便挑了一套看上去極為怪異的服裝。這件事近似發生在昨天。我甚至看見了女兒穿著高跟鞋戴著藍色的頭發在我眼前跳起精靈般的舞蹈。她累的氣喘籲籲,卻咯咯咯笑個不停。妻子叫她停下來趕緊做作業,於是她把頭上的假發抓下來套在綠蘿上,惹的我跟妻子哈哈大笑。綠蘿樹梢有一片粉紅色的葉子,那是女兒塗上去的指甲油,沒有幾天,已經像老牆皮一般剝落地不成樣子。眼前的這一切瞬間變色的場景讓我痛不欲生。我無法再多看一看,我也無法再在這裏生活下去。可是我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