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喚
八月十五日傍晚，岩爺爺去世，享年八十六歲。八月十六日傍晚岩奶奶去世，享年七十六歲。
在岩爺爺臥病不起的那段日子裏，從岩奶奶身上看不出一丁點她將不久於世的征兆，她依舊耳聰目明、步履健朗、口齒伶俐。唯一不同的是，她比以往顯得焦躁不安，口中多了幾句對她老伴的召喚：“你不要先走遠啊！你走時要帶上我啊！我還沒有學會坐車啊！”一句句一聲聲，猶如山雀對穀場的呼喚，喚它的包容、喚它的無私奉獻。
岩爺爺和岩奶奶這輩子坐過兩回車，第一次是在村裏剛剛通車時，他們滿懷欣喜地帶上滿滿的兩麻袋被兒子稱作“無公害食品”的山貨，諸如：馬鈴薯、豌豆、小竹筍等等。不料岩奶奶一上車胃裏就開始翻江倒海地折騰起來，一路吐到縣城的她已近昏迷，打了三天吊瓶才恢複體力走回村，並發誓永不坐車。從此以後，岩爺爺也不再坐車，每次去縣城看望兒孫都與岩奶奶走著去，不過兒孫們喜愛的“無公害食品”倒是一直享受著通車的福分，不用在扭曲的山路上來回晃蕩，受那路旁荊棘和灌木叢的輕薄——拉拉扯扯地飄搖三十多裏。岩奶奶也曾多次勸岩爺爺獨自進城，到兒子家享受享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清閑，每當此時岩爺爺就笑說：“等你學會坐車，我們就一起坐著去，你不學坐車我也隻能走著去嘍！”他不放心她的玲瓏小腳獨自去翻山越嶺。岩奶奶滿心愧疚，幾次下決心去學乘車，可是每次她一站到公路上，遠遠聽見車聲，心裏就開始驚恐，車一近身旁就身不由己地捂著胸、鼻吐了起來。如此多次未果。
八月十三日那天，岩爺爺昏迷不醒，幾個在外地工作的兒女相繼趕到，為他準備後事。在岩爺爺連續昏迷二十多個小時醒來後，兒女們一個個與他話別，備下一樣樣老人平日裏愛吃的食品，想方設法讓他吃或嚐上一點，以盡孝道。岩爺爺在子女們為他盡最後的孝道那些日子裏已不能言語，隻會搖頭，此外就是雙眼直楞楞地望著坐在一旁反複喚著“你不要先走遠、你走時要帶上我、我還沒學會坐車”的岩奶奶。
每當岩爺爺努力地張一次嘴接受食物，他總是奮力睜一睜雙眼，再望向岩奶奶，食物入口眼神也隨之黯淡下來，過後許久才把食物吞咽下去。岩爺爺反反複複在陰陽界上往返的幾天裏，岩奶奶的飯量劇減，她幾乎時刻不離地守著岩爺爺的床，好象她一不留神，岩爺爺就會飛走讓她追不上似的。叨念那幾句話的頻率也高了許多，幾乎到了句不離口的程度。
八月十五日那天，岩奶奶什麼也不吃，在子孫的撼哭聲裏她依舊如故地叨念著：“你不要先走遠啊！你走時要帶上我啊！我還沒有學會坐車啊！”鄰居李叔說：“岩奶奶犯傻了，還不知道哭哩！”李嬸說：“她是怕哭了讓岩爺爺聽見不安心上路吧？岩爺爺向來相信人死時‘安安心心上天堂、哭哭鬧鬧下地獄’的！”
八月十六日，家裏人為岩爺爺請來誦詩班，為他誦詩、唱歌歡送其入天堂。傍晚時分，當誦詩班停止唱誦準備就餐時，從沒為岩爺爺流過淚的岩奶奶突然放聲大嚎起來：“死——鬼——啊——！我忍不住了！我要哭了！哭聲讓你上不了天堂，你就陪我去陰間吧！”接著她痛哭起來，哭過一陣後就睡去，再未醒來。村人都說：岩爺爺還真被喊住，等她了！
岩爺爺和岩奶奶第二次坐車去縣城是在八月十七日下午，他們一起去縣城的火葬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