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說:“還能做啥啊?你還小,等大了姐再告訴你。”
“你告訴我!”竹子的語氣明朗而堅決,冷靜、果敢,不容置疑。
蜻蜓吃驚地瞅著竹子,用非常陌生的目光注視著他。姐弟倆仿佛在這一瞬間一下子把距離拉得很遠很遠。
很多年以後,蜻蜓這樣告訴竹子,那晚他的武斷對她一生有重大影響。她當時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是屬於小島和河流的,因為竹子的話語中包含著太多太多父親的威嚴,從竹子的神情上她足可以預測出這種力量的膨脹力度,所以,她沒有選擇,隻有妥協。
蜻蜓後來真的去了城裏,進了一家服裝加工廠。
竹子上到高中性情有了很大的改變,變得相當挑剔,他不滿螞蚱坐在床上抽煙,不滿娘無了無休的叨叨嗦嗦,不滿蜻蜓穿起城裏人的胸罩……
蜻蜓開始每個月還回來一次,後來周期就拉得越來越長,即使回了多是陪娘說話。這讓竹子失落什麼似的惶惶然。
蜻蜓出嫁的那天,竹子幾近崩潰,性情也壞到了極致。盡管他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但還是很難接受家裏突然間少了一個成員的事實。
之後的日子,竹子將這種不滿的情緒凝結成一種發泄,除了無事無幹踹臭厭幾腳之外,他還把發泄的目標對準了家裏的擺設。
娘總愛將不體麵的幹辣椒、破網爛繩、臘肉鹹魚甚至螞蚱喝過的空藥瓶子,掛得滿廊簷都是。
竹子開始行動,處理完廊簷,竹子向娘要錢,他要揭掉所有窗子上的塑料薄膜,換上明亮的玻璃。
娘半天沒有說話,娘心裏清楚,竹子說大就大了。
娘最終還是給了竹子十五塊錢,娘說:“你先換了你和你哥房間的吧,其它的以後再說。”
竹子未接。
娘又說:“錢得緊著花,你馬上就要考學了,用錢的地方還多;你哥遲早得找個女人過日子,娘不能守他一輩子。”
竹子的話越來越少,他開始羨慕蜻蜓了,他不想像娘一樣守著這座孤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要飛出這個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臭厭丟了。
臭厭是跟著螞蚱從響洪甸回島上渡船時落下的。螞蚱轉回頭找了一圈都沒找到。
娘安慰著說:“春天來了,臭厭找伴去了,說不準啥時還能回來。”
下午,錄取通知書到了,娘、螞蚱和竹子一高興就把這茬給忘了。
娘拿著信封,竟然落下了兩行眼淚。
娘說:“竹子注定吃皇糧的命,你隻要學得進,娘和你哥再苦再累也供你。”
兩個月後要開學了,螞蚱執意要送竹子去省城念書。螞蚱說去認個門就回,以後有個三差兩短的寫個信回來,哥也好給弟送去。
竹子雖不樂意,但沒掃螞蚱的興。
臨別前的那個晚上,螞蚱興奮地說了大半夜的話,像是自己考上了大學。
娘在隔壁醒著,但不插話。
竹子聽著聽著迷迷糊糊就進入了夢鄉——
竹子聽到輕輕的、斷斷續續的門響。竹子很納悶,這麼晚還有誰在門外呢?當他將門打開時,一個難以置信的場景出現在麵前,兩個多月前失蹤的臭厭回來了,它含情脈脈地瞅著竹子。竹子激動地叫著“臭厭臭厭”,臭厭有些難為情地把頭撇向身後,三隻毛茸茸胖乎乎的狗娃子簇擁著擠到門邊來,竹子就叫:“哥,快來;娘,快看”。
可是,這隻是個夢,竹子開始相信,自己將像臭厭一樣展開另一種全新的生活。
大四實習的時候,蜻蜓輾轉著將電話掛到竹子實習的學校,蜻蜓在電話中說,娘病了,娘老是念叨竹子。“竹子,你還是請兩天假回去看看吧”。
竹子問:“娘到底怎麼啦?”
蜻蜓看瞞不住就告訴竹子,是螞蚱犯病發瘋時將娘撞倒了,左胳膊嚴重骨折。
竹子將牙關咬得嘎吱吱作響。
螞蚱像知道弟弟竹子要回來似的,蹲在門口,雙手抱著腦袋,一副痛定思痛的樣子。竹子走過去,用眼神狠狠地剜了他一下。
打著繃帶的娘仍沒閑著,看到竹子時,娘右手上的活停了下來:“咋跑回來了?”
“娘,我快上班了。”竹子想讓娘高興。
“什麼工作?”
“教書。”
娘笑了:“好,好,竹子當教書先生了,出息,娘高興。”
“是老師,娘,不是先生。”
“都差不多。告訴蜻蜓了嘛?”
“姐曉得。”
螞蚱聽到站了起來,欲進未進地蹙在門口。
娘叫:“螞蚱,抓兩條魚去,晚上跟弟喝一杯。”
尷尬的螞蚱像領了聖旨,屁顛屁顛地下河去了。
螞蚱走後,娘悄悄地告訴竹子:“你哥的親事差不離了,張畈人,男人死了,帶著個孩子也難,娘去看過,人很好,也不嫌棄你哥的病。”
竹子說:“娘,對方有什麼要求嘸?”
娘說:“沒啥,隻要待孩子好就成。”
“那哥成親的開銷娘先借著,等我上了班拿了工資慢慢來還。”
娘親昵地拍了下竹子的肩膀,娘說:“今年的收成不錯,山上的茶和河裏的魚都賣上了價錢,你就別操心了,娘備著有。”娘說著說著自個笑了。這是竹子有生以來看到娘最會心的笑容。
酒桌上,娘笑嘻嘻地看著倆兄弟喝酒。螞蚱不斷地往娘的碗裏夾魚,不斷地往竹子的碗裏夾魚,反反複複地檢討,又表達不好,語無倫次。
大哥螞蚱憨厚得可愛。竹子就笑。
娘說:“沒啥,大夫說等段日子胳臂就可以使勁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娘在門外喊了一聲“竹子,你到娘屋來一下。”
竹子又將衣服穿上,預感娘有很重要的話要告訴他。
果然如此,娘遞給竹子一個信封,那信封曾經裝過他的錄取通知書,竹子問:“娘,啥?”
娘沒說話,用嘴擄了擄示意竹子自己看。
竹子知道裏麵的內容很金貴,小心翼翼地開啟著,原來是那張泛黃的照片。
竹子突然間鼻子很酸。
娘說:“帶上吧,讓你爸跟著你。”
照片上的人遙遠而又親切,竹子端詳著,眼前不斷晃蕩著兩個人影,一個是螞蚱,一個是爸,他甚至都能聞到空氣中彌漫著的煙草和酒精的味道。
娘說:“娘老了,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螞蚱,你是這個家最出息的人,記著常回來看看你哥,也要和你姐常聯係。等你哥成親了,或許家要遷到岸上去,島上畢竟不方便。”
竹子點頭,不斷地點頭,他不知道怎樣來寬娘的心。
娘還說了很多,大部分是關於爸的往事。竹子端坐在娘的床前,像聽一個最知己的朋友講述一份最潔淨的愛情……
這個晚上,始終靜默的河水突然發出了聲響。
竹子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想到明早的啟程,內心就感到一種剝離的疼痛,這會兒,竹子一下子就理解了蜻蜓出嫁那天上船時的那麼一種複雜的眼神。
天,逐漸逐漸亮了起來,娘在那屋咳嗽。竹子沒來由地想起了多年前走失的臭厭來,此時此刻,它又在哪兒流浪呢?
責任編輯 裴秋秋
作者簡介:
劉斌,筆名流冰,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省散文家協會理事、中國教育部“十一五”計劃課題組簽約作家。已在國內外數十家期刊發表小說、散文等作品600餘篇[首]。著有《冷夜暖情》專著一部。現為《皖西日報·文化周刊》責任編輯、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