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島村流年(2 / 3)

娘將一堆票麵不等的紙鈔碼在桌上,數來數去,一共兩百零八元。

娘抬起頭來,低沉地說了一句:“明晌可以上路了。”

蜻蜓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錢,怯怯地問:“娘,你要去哪?”

“去河南。”娘說得斬釘截鐵,“一定要把你哥的病醫好”。

看著蜻蜓和竹子,娘堅定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去,河南那邊的情況還不知道,也不知道得呆多少天?倆孩子咋辦?娘又看了一眼蜻蜓,又看了一眼竹子,嘴巴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出,臉上滿是無奈的感傷。

“娘,明晌就走嗎?”蜻蜓問。

娘點頭。

蜻蜓沒再說什麼,走過去將竹子牽過來,姐弟倆走到娘的麵前。

娘疑惑地瞅著蜻蜓。

蜻蜓說話了:“娘,你去,從明開始蜻蜓不去學校了,蜻蜓已經是大人了,娘放心,我會照顧好弟。”

“竹子乖。”竹子攥著姐姐的手,很緊很緊。

娘的眼神從暗淡到吃驚,由吃驚到平靜,再從平靜到悲涼。她摸了摸竹子的小腦袋,一把將倆個孩子緊緊地摟在懷裏。

竹子覺得有涼涼的東西滴在自己的頭頂上。

第二天一早,娘攥著螞蚱的手上了渡船。

娘回頭又看了看蜻蜓和竹子,目光裏有許多托付和不放心。蜻蜓咬著嘴唇使勁點頭。娘狠狠心吆喝開船。

船行一百多米遠的時候,竹子不樂意了,原先受蜻蜓所有的感染一下子被真實的事實衝淡。他一屁股坐到河邊,撕心裂肺地喊“娘”。

娘聽見了,卻把臉撇開。

娘走沒幾天,汛期就來了,上麵挨家挨戶傳了通知。蜻蜓找來一大塊塑料布,在山頂搭了個簡易的棚子。

傍晚,蜻蜓穿著娘寬大的雨衣,背著竹子高一腳低一腳地向山頂爬去。

天,很快就黑透下來,四處傳來陰森森的聲音。

竹子藏在蜻蜓的懷裏不敢睜眼,嘴裏嘀咕著:“姐,我們還是回家吧。”

“不行。”蜻蜓答得很果斷,“有姐在,什麼都別怕。”這樣說著的時候,蜻蜓依然控製不了身體的瑟瑟發抖。

竹子使勁地往蜻蜓懷裏拱。蜻蜓沒說話,將竹子緊緊地攏在懷裏。

竹子摸著蜻蜓小小的奶進入了夢鄉——

竹子夢到了娘。娘穿著件好看的衣裳,手腕上的玉鐲發出藍幽幽的光。

娘的背後還站著個男人,不是螞蚱,而是照片上的那個男人,竹子曉得是爸回家了。

竹子衝出家門,叫娘,叫爸……

這一叫天就亮了……

娘回來時已過了十月。

娘從渡口上島時,看到了門口剁豬草的蜻蜓。

娘老遠就叫。

蜻蜓抬起頭看到了娘,手,停住了,卻不曉得站起來迎。蜻蜓的眼睛濕潤了,但她知道,娘不喜歡哭。

娘看到蜻蜓眼睛裏的淚花花,一下子緊張起來:“竹子呢?竹子呢?”

“竹子上學去了。娘,我賣了隻青草鵝替他繳了學雜費。”蜻蜓做錯什麼似的低著頭。

“難為你了。”娘放心了,將身後的螞蚱推到蜻蜓跟前,“叫哥!”

螞蚱像新郎官似的紅著臉,他低著頭從蜻蜓手上接過了刀,說:“讓哥來。妹歇著。”

螞蚱很久沒有發病了,娘有了笑容,但愈發清瘦。

竹子也不再和姐姐睡了。當初娘安排竹子跟螞蚱睡的時候,竹子一肚子不高興。但娘說了,哥有病大家都要讓著不能刺激他,家裏隻有你竹子是男人,夜裏有個情況也好照顧到哥。竹子懂事地應了。其實螞蚱基本已趨向正常人,不但不需要竹子的關照,相反,螞蚱還把竹子這個弟看得比啥都重,夜涼了,螞蚱在他小肚子上搭件衣服,蚊帳裏,螞蚱總是把所有的蚊子全拍打掉,熱的時候,螞蚱幫他輕搖芭蕉扇……有一次,竹子在夢中叫了聲爸,螞蚱將竹子摟在懷裏,輕輕拍著他的背,竟然一連唱了好幾首兒歌……

那晚的月色很好。

竹子醒來的時候,發現身邊的螞蚱不在了。想起娘的交待,竹子趕緊打開家門——

螞蚱坐在河邊,煙火明明滅滅。哪來的煙呢?明天告訴娘。

竹子悄悄走過去,看見螞蚱兩眼一眨不眨地瞅著河麵。竹子感覺螞蚱像課本裏說到的雕塑,他甚至懷疑螞蚱還有沒有呼吸。這個時候,竹子就突然沒來由地想起了那個照片上的男人。

螞蚱沒回頭問;“咋醒了?”

竹子很驚訝,螞蚱知道他在身後。

螞蚱說:“竹子,睡不著哥就跟你講個水鬼的故事吧?”

竹子說:“哥,你可不要嚇我。”

螞蚱說:“不嚇人的”。

竹子坐下來,不由自主地向螞蚱跟前靠了靠。

螞蚱說完之後,說:“不嚇人吧?”

竹子點頭:“哥再講。”

螞蚱摟著竹子的肩膀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螞蚱說:“這世上隻有水鬼對河流不離不棄。”

竹子沒聽懂。

螞蚱說著又點了根煙,吸了兩口,看著竹子說:“爸也抽煙。娘喜歡煙草的味道。”

竹子搖著頭說:“嗆死人了。”

要是沒有蜻蜓,竹子可能還不知道自己已經長大了。

首先竹子發現,蜻蜓在給自己洗澡時臉紅了。後來索性不管竹子洗澡事情了,竹子如果叫,她就說“你找哥去”。

蜻蜓十八歲那年,娘托人讓蜻蜓去了鎮上跟人家學裁縫。

因為不能跟螞蚱“隨便”,竹子很是落寞,寂寞的竹子就分外想念蜻蜓。有一次最後一節課沒上,徒步好幾裏路繞著道兒去看蜻蜓。

蜻蜓很開心,卻裝著不高興,說不許再逃課,否則姐就跑到城裏去,讓你找都找不到。

這話一下子實到了竹子的心裏去。有一回竹子夢到蜻蜓不見了,他找啊找,找不到。竹子哭了,醒了。無論螞蚱怎麼問,他就是不說。

此後,竹子再想蜻蜓的時候就躲在遠遠的地方看,看到心裏踏實才回。

比竹子孤獨感更深重起來的是螞蚱。

竹子上學去的時候,螞蚱無人說話。醫生說他目前還需要調養,除非螞蚱願意,一般娘都不安排他做過多的事情。娘一忙也就顧不上螞蚱,但娘能夠從螞蚱的眼睛裏看到孤獨。娘那天去集上賣魚回來抱回一條狗,很小,估計出生還沒幾個月,金黃毛,白鼻子,黑蹄,娘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歡歡”,但竹子管它叫“臭厭”。結果,再叫它“歡歡”時,它不買賬了,連娘也隻好改口喚它叫“臭厭”。

臭厭每天都跟在螞蚱的屁股後麵,仿佛知道自己神聖的使命,但它和螞蚱玩得很謹慎。和竹子就不同了,瘋野。每天差不多放學的時候,臭厭都會守在渡口的河邊,隻要竹子在很遠的船上吆喚一聲,臭厭都會開心地在岸邊打著轉兒舞蹈。

蜻蜓談對象了,竹子是躲在遠遠的地方看她的時候意外發現的。

那天很奇怪,蜻蜓不在裁縫鋪,而在離竹子躲著的最近的那棵歪脖子樹下。竹子看見那個小男生緊緊握著蜻蜓的手,久久不願放開。當時,竹子就想衝上去耍一通關刀,但還是忍了,竹子擔心蜻蜓去了城裏再也找不到了。

那晚竹子失眠了。

第二天傍晚,竹子沒有逃課,他晚了一個小時來到鎮上,勇敢地走進裁縫鋪,叫了聲“姐”,然後說,“你出來。”

出來後,竹子把看到的一切說了。

蜻蜓低著頭說:“別告訴娘。”

竹子說:“那你告訴竹子,除了握手,你們還做了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