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年以後,我在春天看過我的河。
陽光滋養我娘我姐以及我家的那片茶園,茶樹上的葉子一瓣瓣閃著油光,我娘
我姐背著茶簍在長滿春筍的河邊說笑。我姐的手指白皙纖嫩,我娘手腕上戴了玉鐲,玉鐲在濕漉漉的茶叢裏閃爍。
河上站滿穿白衣服的雲,翻來複去她們極悠閑;躺在繁華遍地的河岸,我極自在。我的雲極懂我心,隨時換來都是我歡喜的韻致,她們的衣裳在雞鳴與牛歸時頗為絢麗。站在船上我將日子渡來渡去,那船古舊而充滿詩意,老船公至今還記得我的名字,記得我和魚說話的神情。
我娘有天在電話裏對我說:政府要整治老淠河了,說不準家要遷到岸上去。你姐至今也沒電話來?你哥年齡大了病反而好了許多?這魚又不知道怎麼的了?一條一條翻了白肚子?
我知道那是水的關係,不僅僅是水的關係,與島、與竹、與茶樹、與渡口、遠山都有關係。我姐和我更與那河息息相關,離開那河,我就如同一根稻草離開了田地,擠不出一點汁液也聞不到稻米的香氣。
我娘說要把玉鐲留給我媳婦。我說,娘,你給姐吧,隻有姐配戴那隻鐲子。
而我,隻想看看我那河。
竹子是個遺腹子。
也就是說,在竹子的成長過程中始終沒有得到過父親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庇護。
竹子的父親姓馬,是島村一個人數不多的生產小隊的隊長,在竹子即將麵世的那一年夏天,暴雨和洪荒突然來襲,為搶救隊裏的種子,泥石流將他帶往了天國。竹子至今還清晰記得娘對洪荒的描述:一家人束手無策站在不遠處,眼睜睜地看著洪水和泥石流吞噬掉他們麻秸草頂的家園……
竹子的家幾經移民遷徙,最終還是回歸到這個島上,娘說島上埋葬著父親的屍骨。
小島很美,從老淠河上源東流而來的眾多溪流,經繁多的集市和村莊來到這裏彙合,自然而然形成了一湖蕩漾的碧波。清晨,冉冉升起的紅日,灑下萬千細碎的金子。多半在這個時候,娘會揉醒竹子,河光耀得他睜不開眼睛。站在門外的河邊,竹子閉著眼睛懶洋洋掏出雞雞痛痛快快地撒尿,一道時斷時續的閃著銀光的流線,從高處落入河中。
對於竹子來說,河流是他成長的全部。
若幹年後,竹子無數次默默地站在島上。竹子一直有一個遺憾,他始終進入不了河流的內心。盡管心中的島向他打開無數的後窗,讓他想起兒時的窗外,大片大片白茫茫的水域,安靜,或洶湧。
事實上,淠河的心靈永遠比竹子所能描述的要深邃得多。
竹子是娘的第三個孩子。
那年洪澇父親去世後,娘領著全家移民至壽州炎劉。三年後,娘受不了同門大莊人的欺辱,拖著蜻蜓和繈褓中的竹子又遷回島村,在壽州寶豐堂學徒的大哥螞蚱沒能一起回去,留了下來,幾年後做了一個大戶人家的倒插門女婿。
竹子自小就熱愛小島臨水的家園,屋前有河,屋後有山,山上有翠綠的茶樹和竹園。除了往湖裏撒尿,要是在夏天,竹子還會赤條條地在河邊瘋耍,往蹲在跳板上洗菜的蜻蜓身上撩水,逗姐姐生氣。透過蜻蜓濕透了的白色衣衫,竹子很奇怪地發現姐姐胸前的兩點桃紅,他愣愣地問:“姐的啥時才有娘的大?”蜻蜓滿臉通紅,起身罵了一句:“死討厭。”
蜻蜓大竹子六歲,又是女孩,自然比竹子安靜。竹子卻成天上竄下跳,拿著毛竹片子在門口揮舞關刀,總想把蜻蜓抵在門外,直到將曬在門口的鹽魚簸箕打翻才悻悻收刀。隨著娘的叫罵,蜻蜓便站出來袒護竹子,說:“娘,你該送竹子上學了。”忙碌著的娘總是這樣答腔:“再等等吧,過了明年的茶季再說。”
等娘出了門以後,竹子擰開裏屋門上的鐵絲,娘的屋子漆黑漆黑的。
竹子摸索著點亮油燈,在娘枕頭旁邊的針線包裏,竹子找到一張泛黃的照片,一個男人的照片。
竹子找娘,問娘:“這是哪個?”
娘從茶棵裏出來,把竹子攏在懷裏不說話。
竹子立馬掙脫出來,站在離娘一棵茶樹距離的地方,一本正經再問“是哪個?”。
娘笑了笑,苦澀澀的:“別問,說了你也不曉得。”
“不!娘曉得,這是竹子的爸?”
娘以一種軟弱的神態,盯著竹子充滿淚水的眼睛,從身後茶簍裏摸出一把青紅的櫻桃遞給竹子:“別亂想,他是娘的‘當家人’。”
娘從不撒謊,竹子相信了,照片上的人不是爸爸。“那還給你。”
竹子遞出照片接過櫻桃,接著又問,“當家人和娘親不親?”
“親啊,當然親。”
“那他怎麼不來看娘?”
“上遊幹啊,行不了船……”娘哽咽,“快回去吧,你姐快放學了。”
這事過了很久,不知道具體是哪一天,竹子終於清楚了“當家人”和自己的關係,但那張照片已經不在了。竹子依然常常在娘的床頭前翻找,他想找到那個男人的蛛絲馬跡,哪怕是一些弱弱的氣息也好。他覺得娘的枕頭旁邊應當還有個人,那是誰呢?那應該是照片上的爸爸。那為什麼爸爸不回家?難道他不想和竹子說說話?
竹子安靜下來的時候,顯得很傻,常常坐在河邊,雙手托著下巴,兩隻略帶困惑的黑眼睛,愣愣地瞅著無邊的河麵。
娘看出了竹子的疑問和寂寞。
娘說:“過了八月,和你姐一塊上學去吧。”
八月未了,家裏出了一件大事,一下子就將原來的所有秩序給打亂了。
壽州炎劉的幾個人一路問著找到島上,將大哥螞蚱帶了回來,螞蚱真的像螞蚱一樣在堂屋的地上上竄下跳。
竹子突然覺得很害怕,大哥螞蚱是個精神病。
好好的螞蚱為什麼而瘋呢?炎劉人不說,娘不知道,蜻蜓不知道,竹子也不知道。
娘跪在地上,求他們把螞蚱帶回去治病,來人不應,甩袖而去。
娘在河邊看著壽州炎劉的渡船越變越小,踱回屋子的時候,娘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螞蚱在堂屋中間哭鬧,呆呆地看著本村人從她的門前來來去去,呆呆地看著蜻蜓和竹子在旁邊畏縮成一團。
娘不說話,娘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竹子卻看見娘的眼裏有一滴淚即將滾落,但終究沒落。娘站起來,問:“蜻蜓的功課寫好了嘸?打盆熱水去。”然後就走到堂屋中央,將哭鬧的螞蚱從地上拉起來,扶到板凳上坐好,然後對著門口圍觀的鄉親們說:“都忙著去吧,讓我兒安靜下來。”
娘緩緩地為螞蚱擦臉擦手,娘喃喃地念叨:“螞蚱螞蚱,螞蚱……”
螞蚱安靜下來,兩眼直直地瞅著門外的河麵,他一下子抓住娘的手,說:“娘,水;娘,水……”。
娘隨著螞蚱直直的眼神瞅向屋外,有幾隻魚鳥在河麵上匆忙掠過。
螞蚱再次騷動起來,他抓住娘的手死死不放,“娘,水;娘,水……”。
娘踉踉蹌蹌,幾乎是被螞蚱拖到河邊的。
蜻蜓抹著眼淚攥著竹子的小手,驚慌失措緊緊地跟到河邊。
螞蚱像孩子一樣一頭紮進河裏,兩隻手將水捧起,拋向天空,撩起一丈多高的水柱,反反複複,反反複複。
娘一下子全明白了,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螞蚱是想家了,兒喲……是娘的不對是娘的不對,娘不該把兒一個人丟在炎劉……”
夕陽如血潑灑在河麵上。
竹子看見娘臉上兩道紅色的淚光……
螞蚱終於安定了下來,娘將他安頓到床上,向蜻蜓交待了幾句之後,劃著船筏去了響洪甸。
晚上,娘回來了,很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