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五月底開始，水一天天往上漲。整個城市好像在水中晃動、喘息起來。多年前他有過一次溺水的經曆，突然他就遊不動了，水淹齊他脖子，世界靜了下來，他隻聽到自己越來越鈍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現在，城市就跟他當年一樣，被水封喉。自然界好像也紊亂了。去年大熱，近三個月沒下雨，高溫持續不下，江水為曆年來最低(是否又是“百年未遇”？)，低到城市的用水都有困難，河床也變得越來越狹窄膚淺。今年卻一直大雨如注，使河床得到了狂暴而肆意的擴張。後來天晴了，可水位還在莫名其妙、不動聲色地上漲，以至他騎自行車過大橋時產生了幻覺，以為自己在筆直地朝水底馳去。
他對水是有些害怕的。看起來那麼柔軟，可一旦把你包圍起來，便一點縫隙都沒有。尤其是，它對你有著難以抵擋的誘惑。它最深邃也最神秘。有一次，他站在橋上往下看，水在橋下靜靜地流著，沒有一點兒聲音。風那麼大，可是它竟然沒有聲音。甚至沒有浪花。怎麼會沒有浪花呢？這不正常。就像他拿什麼東西紮了對方一下，那個家夥不但不還手，臉都不變色。他根本不在乎他。他駭然了。幽暗的水流從一個神秘的地方源源不斷地湧出，堅實的橋礅是它的對頭還是它的同夥？不管怎樣，他都感到了害怕。橋墩的堅實和水流的不動聲色看上去同樣抽象，令人毛骨悚然。他希望那水流靜止下來。但它不。它像是從割破了的動脈血管裏流出，怎麼也按捺不住。它像是黑夜。他曾經想，天空是多麼的神奇啊。每次仰望繁星閃爍的夜空，他都有一種飛出去的衝動。而現在，他隻感到了虛無。黑暗的虛無。就像電腦中了劇毒。那次他的電腦屏幕忽然一片漆黑。他嚇壞了，以為它要爆炸或裏麵會跑出什麼青麵獠牙的怪獸。現在，他像是一個渺小的字符，而江水則是巨大的電流場或硬盤空間。他既被吸引又像被無情地拋棄。他懷疑橋下有一個神秘的通道，通向某個不可知的地方。像宇宙的黑洞。他曾經被那些充滿了神秘色彩的關於宇宙的書籍弄得想入非非。世界不過是它嘴邊的一條蟲子，隻要它願意，舌頭輕輕一卷，就吸進去了。天啊，他驚叫了一聲。黑洞向他逼近，他無處躲藏。他發現它無聲的黑暗裏麵，巨大的喧囂竟是烈火一般熾烈。他幾乎要翻過欄杆，向著那巨大的虛空縱身一躍。事實往往是這樣。就像他打了一拳踢了一腳那人還沒反應之後，隻好用腦袋盡力向那怪人撞去。他及時地認識到了這一點，趕快從那裏逃離了。
可實際上，他是離它越來越近了。
那時他還住在城市的另一個方向，很少到橋上來。但自從搬到了新居，他就要天天從橋上經過，去單位上班。熟悉之後，發現它也沒那麼可怕了，雖然第一次騎車經過橋麵的確有些驚心動魄。他走錯了。他本應走橋下的人行道，可他走到橋上的機動車道上來了。前後都是呼嘯而過的巨大的車輪，除了他，沒有一個行人。他從沒感到橋麵有這麼空曠，他越走越心虛。幾乎每一輛呼嘯而過的車輛裏都會伸出腦袋來奇怪地望著他。他騎著自行車在橋上幾乎像是一個醜聞，恨不得鑽到什麼地方去。他幾乎想掉頭而去，但他發現，這時掉頭會更麻煩，會讓醜聞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因為逆向會讓他更加顯眼。說不定交警也會馬上趕來。他隻好硬著頭皮往前衝。偏偏車胎又忽然癟了，他騎不動，隻好下來推，想快也快不了。他狼狽不堪。大汗淋漓。這次他嚐夠了作為一個異類的苦頭。
後來他才知道橋下另有一條人行道。隻是他什麼標識也沒發現，唯有下意識地隨大流往一個地方湧去，成為大流中的一員。真的，他找了幾次，都沒找到那標識。
他每天騎車上班。這座城市的公交係統並不發達。從他住的地方到公交站台有很長一段路。這使得公交很擁擠。再說他也不喜歡把自己的命運完全交給公交。在這座城市裏，危害公共安全的事情時有發生。有一次，他在公交上聽見一個司機一直在自言自語，反複嘮叨著一句：“誰要是說我有毛病，那世界上就沒有正常的人。”嚇得他下一站趕緊下了車。不是說什麼地方一個公交司機故意把車開到河裏去了嗎？人心裏積了太多的東西，總有一天會像火山那樣爆發出來的。誰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碰上。不知怎麼回事，他覺得現在人們的火氣特別大，股票啊，房子啊，食品安全啊，交通事故啊，強製拆遷啊，城管打人啊，雪災地震啊。兩個人一不小心就會爭執打罵起來。並且城裏及周邊地區已接連發生了好幾起襲警案件。一個男孩子強奸並殺害了一個二十歲的少女，那個男孩身高一米八，喉結突出，可實際年齡隻有十三歲，結果不能判刑。一個賓館女服務員墜樓身亡，她父親認定女兒絕對是遭到了經理或其他權力人員的強奸，並把相關證物提交給法庭，經鑒定，女兒內褲上的精液是他自己塗上去的。看來，隻要有女秘書或女服務員之類的人非正常死亡，家屬自然而然會聯想到她們的上司。這個做父親的，為了迫使自己相信這一點，甚至不惜去造假。當然，他隻能等待法律的裁判，問題是，不管法院如何判決，人們還是同情他，甚至對事情的真相產生懷疑，這種懷疑依然在加劇某種矛盾。與之相反的是，一個領導幹部或大學教授出了車禍，或被人砍殺，網上卻是一片咒罵和幸災樂禍。怎麼會這樣呢？他想起不知從哪裏看來的一句話：如果你用簡單粗暴的手段去對付這個世界，世界也會簡單和粗暴地來對待你，最後整個世界完全被簡化，僅剩下頭腦簡單的對立。
剛搬到新房子的時候，他的確是有些嫌遠。過了大橋，還有很多七拐八彎的街道在等著他。它們扭結在一起，讓他手抖心慌。有幾個十字路口，寬闊得他根本沒信心跨過去。尤其是需要大轉彎的時候。他上班的地方在市中心，附近的樓盤都很貴，不是他這種調到省城來不久的人買得起的。聽說單位馬上要搬遷，搬到新開發的地方去。他對單位的地址變遷做過一番考察，發現它往往是先搬到新開發的地方，等那裏成為中心後，又往外搬。好像在引導人們朝什麼方向前進。現在，它的搬遷還沒正式實施，可那邊的房價，就已經在飆升了。它每搬一次，城市就膨脹一大圈，相關財政也鼓脹一次。等單位搬過去，他上班就近了。可現在他越來越喜歡離單位遠一點的感覺。他恨不得一下班就箭一般從那裏逃開。幸虧單位早已取消了福利分房，不然他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上下班的時候，從來都是目不旁顧，腳步匆匆，似乎生怕被什麼人逮住糾纏。事實上，他在這裏並沒多少熟人，但他總覺得，好像誰都認識他。因為他每天從這裏進出，在這裏上班。如果有一輛小車開出來，他就趕快閃到一邊。許多人稱讚或嘲笑他的恭敬，其實隻有他自己清楚，他是害怕會忽然從什麼地方衝出一個人來，蒙著麵，拿著什麼凶器，那他很可能就成了無辜的犧牲品。
他還怕一個人，那就是門衛。每次從門衛身邊經過時，他都有些緊張，他對自己很是生氣，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他對自己說，不就是一個看門的嗎，連正式職工都不是，單位上發什麼福利，門衛隻有別人的一半。然而越是這樣，他越覺得不安。門衛一會兒低別人一等，一會兒卻又儼然是最高領導。他總覺得門衛的背後大有文章，似乎擁有某種特權，顯得很神秘。門衛神色嚴峻地打量著每一個進出的人，先看他們的兩手，再看他們的臉。好像什麼都休想逃過門衛的眼睛。有時候門衛還故意攔下幾個人來，要他們登記姓名。其實誰都能看出來那幾個人是絕對用不著登記的。單位裏經常發生的盜竊事件也絕對不是這樣的人幹得了的。他剛調過來的時候，門衛裝做不認識他的樣子，裝模作樣地審查他。他想小人不可得罪，唯一的辦法是和他搞好關係。比如主動跟他套套近乎，停下來給對方敬一支煙，說幾句關於天氣的廢話。可是他並不抽煙，他買了一包煙放在口袋裏，結果又忘了拿出來，被秦葦英洗衣服時洗掉了。再說，作為一個學文科的人，應該知道如果他給對方敬過幾次煙，而一旦有一天沒敬，那前麵的所有努力都會付之東流，對吧？人家會說你達到了目的便過河拆橋了。所以不如說說廢話，在很多時候，廢話會起到和香煙一樣的效果。有一次他還真的說了，他說得很認真，門衛大概是覺得很突兀，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對他說你想幹什麼，嚇得他趕緊紅著臉跑開了。他想門衛真是厲害啊，他剛一張嘴，門衛就知道了他的意圖。知道他在討自己的好，企圖蒙混過關。可門衛從來就不是為他這樣的人看門的。別看他是處級幹部，可在他上班的地方，處級幹部多得很，隨便碰到一個什麼人都可能是甚至還不止。如果說他有什麼驕傲的話，那在門衛麵前它很快也會蕩然無存。打個很簡單的比方，單位上的很多事情，別人可能不知道，但門衛往往知道。表麵上，他的工資和福利比別人低，但在精神上，他的地位卻很高。他從沒瞧不起門衛，但很難保證，門衛一定瞧得起他。門衛整天都板著臉，從未主動跟他打過招呼，他跟自己打過賭，有幾次故意不理門衛，果然，門衛瞧都不瞧他。除了廳長，門衛對其他什麼人都愛理不理的。所以有時候他也不想跟門衛打招呼。現在，他又想悄悄從門邊溜過去，沒想到，這次門衛卻主動叫了他一聲，門衛說，李處長，我看到你的名字了。
他有些吃驚，問，林師傅，你在哪裏看到了我的名字？門衛有時候叫他李處長，有時候叫他小李，叫他李處長的時候，那一般是門衛很嚴肅、要公事公辦或有什麼大事要發生的時候。
門衛說，在大廳裏。
他的心卜卜跳得很高，都撞得他胸口有些發痛。他的名字隻在大廳裏張貼過一次，那還是他剛當上處級幹部的時候。不過大廳裏各種告示卻是經常有的，大多是入黨的喜報或提幹升職之類，上麵寫著：熱烈祝賀×××同誌成為我黨預備黨員。或：經研究，決定提拔×××同誌為××處主任。當然，還有一些訃告也是張貼在上麵：我單位退休老幹部×××因病醫治無效，於×月×日在××醫院逝世，其追悼會定於×月×日八時召開，請參加追悼會的同誌按時到單位門口乘車前往。這幾年內他不可能再被提拔了，再說，即使被提拔，也會事先得到通知，領導是不會像雷鋒做好事一樣提拔你的。他想，難道是自己犯了什麼錯誤，被通報批評了？可他們單位是文明單位，是不會把某人受到的紀律處分張貼出去的。上述幾種情況，對他來說都不可能。他的臉霎的白了。真的，他幾乎都忘了，以前在中學讀書時，他的名字也上過一次班裏的公告欄。因他不肯參加學校的運動會。結果，老師很生氣，說他組織觀念不強，不熱愛集體。老師把沒有參加運動會的同學的名字都寫在黑板報上，讓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不敢抬頭和往後看。難道他在單位上又犯了什麼錯誤麼？他仔細想來，覺得自己在單位上是規規矩矩的，即使有出格的想法，但也從沒有說出來。其實誰沒有出格的想法呢？他相信，別人也是一樣。隻要是有頭腦的人，都會。除非……他忽然嚇了一跳，難道那次他報銷吃飯的發票時多報了幾百塊錢被單位發現了麼？他也不是第一次這麼幹了。這又不是什麼稀奇事，很多人都這麼幹。隻不過這一次下手狠了一點，以前都是一百左右，看上去不明顯。這次他試著把數字加大了。他生怕廳長看出什麼來，還好，廳長隨便看了一眼就簽了字。他忍不住一陣狂喜。這三百塊錢來得太容易了，他趕緊跑到書店買了幾本他喜歡的曆史書。他越來越喜歡讀曆史了。讀曆史比讀李白杜甫有意思。但現在看來，說不定廳長是故意很爽快地簽字，好像在引蛇出洞。廳長早想搬掉他這塊不順眼的石頭。上星期審計署來了人，對單位上的財務作了一番審計，幾乎每一次審計都引起了人們的竊竊私語，大家議論肯定是誰犯了錯誤被人舉報了。結果證明不過是例行公事。或許這次，不是例行公事，偏偏被他趕上了，或者說，是由廳長授意，專門針對他來的。他們肯定會查出來的。隻要找個什麼人問一下就會水落石出。他很後悔。他怎麼這樣沒出息呢，不就三百塊錢嗎？他怎麼就這麼自暴自棄，沉不住氣呢？他應該幹大事。他是有理想的人。當初，他還想跟同學一起去支援邊疆呢。
他忐忑不安地走進大廳，一進門，他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不過是在一張紅紙上，類似於喜報。看到顏色，他先就放心了。上麵說，為了響應省委省政府的號召，打好今年抗洪搶險第一仗，經單位黨委研究，決定派李北炎同誌和其他單位的人員彙合，一起去參加抗洪搶險這一艱巨而光榮的工作。
原來是這樣。他跳得很高的心落回了原處。但馬上，它又蹦跳了起來。單位大大小小有一兩百人，憑什麼隻派他去呢？又不是什麼好事情，再說單位上的好事從來也輪不到他。新廳長上任後，那種旅遊式的出差從來不派他。先進也從來不評給他。自從原來的廳長去當了省長，他在單位上的日子就不那麼好混了，因為新廳長是老廳長的對頭，自然而然地把他當成了老廳長的人，而實際上，他又不是老廳長的什麼人，雖然他給他寫過那麼多材料。或許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實不是老廳長的人。老廳長並沒有把他劃到屬於他的那幫人裏麵。當初，老廳長臨走時提拔他也是出於公事公辦，反正處級幹部多的是。可這種話，他怎麼好跟別人說呢。也許別人也知道他並不是老廳長的人，可他們仍然喜歡把他當成老廳長的人。他們認為，隻要把他摁倒或孤立他就間接地打了老廳長的耳光，討了新廳長的好。他們就是這麼趨炎附勢。誰都知道新廳長和老廳長關係不和。他又不願找老廳長訴說他的尷尬處境。即使說了也沒用，老廳長並不管他們這一塊。當然，更主要的是，他並不是老廳長的人。誰都在排擠他。除非新廳長調走或下台，他有了其他的被利用的價值。不然他休想改變自己的處境。當然新廳長也經常會找些貌似光榮其實又苦又累的活給他幹，或叫他去談談心，交流思想。其實他知道新廳長想幹什麼，無非是要他說一說老廳長的壞話，或向他這個新廳長表示一下忠心。可他就是做不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