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我們也試圖通過對現在船民的口述記錄,來追溯整個近代史中大運河船民總貌。但這個很難,因為普通民眾沒有記憶曆史的習慣,他們記不清楚也講不清楚他們父輩的生活狀況。我們研究的還隻是從20世紀二三十年代至今的江南運河船民的生活情況。
沈:您覺得大運河船民與其他水域的船民相比,有什麼顯著的特點?
顧:由於大運河連接京師與江南糧倉之地,明末的漕糧通過大運河轉運成為定製。漕運支撐著明清時期的大半壁財政收入。清代,漕運水手人數達到了二三十萬,這些水手都是有官方編製的。到了太平天國的時候,漕運就取消了,漕糧改為海運。海運和漕運的船是不同的,漕運水手就失業了。這些人遣散後聚集在蘇北,輾轉到幾個大城市,有些繼續在水上謀生,有些聚集形成了各類幫會組織。在大運河裏跑運輸的,就有幫會組織(民間結社)。這個也是曆史的必然。他們艱苦、是邊緣人,因此更需要、更容易形成自己的組織。
沈:為什麼說大運河船民是邊緣人群及社會最底層人群?
顧:因為他們漂泊江湖,四分五散,自然是孤立無助,自然是少數派。比如船民和農民發生糾紛的時候,一般是農民占上風,因為農民是越聚越多的。受訪的老船民提及,他們與大運河邊上的村民衝突最多的就是捕魚。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大運河的漁民與船民打魚的收入並不比農民少,但就是苦。又比如說,在那個年代,杭嘉湖地區家家戶戶都是自己找柴禾。柴禾成了船民生活的一個大問題:船上不可能儲備很多,船民逼急了不得不上岸擅自拿取,結果引起糾紛。還比如說,有老船民回憶道,三條船停到一起,中間那條裝了很多貨物。下了一個晚上的大雨。第二天早上前後兩條船都還在,中間那條船不見了。哪裏去了?後來終於發現,整條船沉下去了,船上的一對夫妻也就這麼走了。沉船的原因可能有很多,這條船本來就裝得滿,水已經齊平船舷了,一個浪頭過來,水灌入船,船就可能這麼悄無聲息地下去了。
沈:可見近代江南運河的船民大多過得很窘迫,他們除了運輸和捕魚,沒有別的營生?
顧:有一種農業操作的活叫撚河泥,曆史也很悠久。撚河泥一舉兩得:撚來的河泥可以做肥料,又是肅清河道的一種方式,就是一種生態農業。直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江南運河裏還有一批專門幫人家撚河泥的人。據我們在嘉興地區調查,這些人大都來自蘇北,過了秋天,等他們家鄉的稻子收割完,拖家帶口的,搖著一條船就來了。整個冬天,他們在杭嘉湖一帶挨家挨戶幫忙撚河泥,收取費用。到了人民公社化,這種農業習慣就沒有了,因為每個生產隊都需要撚河泥,成了分派活,大家都得幹。撚河泥這個活太苦,比插秧、割稻累多了,因此是工分最高的。而那些原來以撚河泥為營生的蘇北人,許多就落戶在大運河邊,我們也做過采訪。
沈:顧老師,您能給我們講講大運河船民特有的傳統文化活動或習俗,或其物質、精神生活的表現形式,比如勞動號子?
顧:勞動號子有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還有傳承人。據老文化工作者回憶,那時還有人在業餘文藝演出時上台表演過,但現在幾乎失傳了。值得欣慰的是,有一項傳統習俗很好地保存下來,就是嘉興的網船會。網船會從清代開始存在,是漁民、船民的廟會,主要祭祀劉猛將。傳說,劉猛將曾帶領老百姓消滅蝗蟲;過後,大家生產自救;劉猛將帶人下河捕魚捉蟹,結果他就淹死了。網船會一年有三期:一期在正月裏,叫劉王開印;一期在清明時節;最後一期在中秋期間。廟會期間,杭嘉湖、蘇錫常的船民、漁民都會趕往嘉興王江涇。當地的河蕩都是連著運河的,船排船,密密匝匝,隻留一條很細的河道,讓別的船通行,非常壯觀。船民們唱讚神歌,期待神靈保佑風調雨順,就如費孝通先生所說的,“和神靈做一筆生意”。在采訪中,這些船民表示,網船會很有必要的。比如我們這些打魚的兄弟都不在一個地方,運輸的也分別跑三江六碼頭。那麼什麼時候見個麵呢?就在這廟會上。即使要還個債,都無處找人,那什麼時候還呢?就在這廟會上。媒人介紹青年男女結婚,見不到麵啊?那什麼時候相親或談情說愛呢?就在這廟會上。因此,相比農民,廟會對船民來說更重要。
沈:最後,您能談談大運河老船民的現狀嗎?
顧:舉個例子,在民俗學中有個詞專指這些以船為家的人——疍民,他們一輩子住在船上。現在杭嘉湖一帶還有這樣的船民,不多了。我們去采訪的時候,有些老人也講,他們就是要住在船上。他們的子孫早就脫離了這個營生,辦工廠、做生意發達了,想盡辦法讓他們住進岸上的大房子,可他們都住了一輩子船了,即使船上空間很小,睡覺時腿都要蜷著,但他們就覺著在船上舒服。他們到岸上來睡都睡不著,調侃地說,他們“暈陸”——他們已經習慣睡覺的時候搖搖晃晃,底下是潺潺的水聲;一到岸上,睡覺時沒了這些,反而睡不安生。當然,政府在這幾十年間已經實施了好幾次“漁民上岸”的工程。現在真正生活在水上的人越來越少了。總而言之,我們關心運河本身,還要關心運河裏邊的人的生活,以及保留他們生活過的痕跡。
采訪完畢,我想,中國大運河盡管戴上了一頂鋥亮的“世界遺產”的冠,但它仍是一項功能性遠大於觀賞性的遺產。大運河也許永遠無法在曆史上波瀾壯闊地粉墨登場,卻並不妨礙我們欣賞它純樸沉默的麵貌,就如大運河上的船民,正是他們的勞作與生活,大運河才得以生生不息。我們要認識的不僅僅是冰冷的遺跡。讓活生生的人的生活經驗進入曆史視野,進入大眾世界,讓運河的質樸回歸人民的懷抱——這或許是顧希佳教授進行大運河船民生活狀況口述史研究的目的之一。□
(除署名外,本文照片由肖亥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