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8月9日 星期一 晴
人生是一部苦難史,我同意這種說法。但有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可以慷慨激昂,他們承受苦難大則為國為家,小則書寫一部個人奮鬥史,而我承受的一切,僅僅是為了活著,這就不無悲涼了。
我一向害怕打針吃藥。以前要服一粒藥丸,需準備兩粒,因為很可能有一粒要被我吐出來。但這回住院以來,我服的藥簡直比飯還多,利福平、異煙肼、護肝片,握在手上,看不見掌心。這些藥又不能一餐不服,否則就會失去藥效,竟有這等怪事。這裏的醫生也給我開安眠藥,好讓我有充分的睡眠,但我都把它藏起了。我看過別的病人服藥,脖子仰起,掌心朝著嘴巴畫道弧線,喉結處一咕嚕,就吞下去了。而我不能,我隻能自悲地背對著旁人,一粒一粒艱難地往嘴裏送,有時吞下一粒,就要喝下半碗水,嘴裏還有苦味,胃部陣陣痙攣。我本來就腹脹,服藥後就更難受,真想拿針管一針刺下去,讓那些“壞水”統統滲出,像對麵病床上那個人一樣,抽完積水他就會覺得舒服。
他也如我一樣可憐。大量的利福平又讓他患上了肝病,且有積水。醫生每天拿一根長長的針管從他的背部插下,直達他的胸腔。看著他那張因痛苦扭曲的臉,我心裏就想這是造什麼孽呀!他怎麼承受得了?
但我很快就告訴自己,憑著以往的經驗,在災難到臨的那一刻,你也會奇跡般地承受下來。昨天我就承受了。醫生一手拿一根空心的鐵釘,一手拿一把鐵錘,看道具誰都會說他是木匠。他要鑿開我左側的髖骨,抽出骨髓。看醫生的表情,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他還笑著說:“你的骨頭這麼突出,操作起來方便。”爸爸說:“是瘦成這樣的,以往……”話沒說完,他的喉嚨就被卡住了,他本來很少當我的麵流淚的。醫生又把我的雙手綁在了床架上,就開始了他覺得很方便的操作。我尖叫了一聲,隻感到釘子是刺向我的心窩。結束後,醫生說:“現在你該知道什麼叫痛到骨頭裏了。”對麵病床上的人看著我,他一定在想:他怎麼受得了?
是的,我承受了,我承受這一切,我是為了活著。可是,如果不活著,你的一切或偉大或渺小的想法又從何談起呢?
越是瀕臨生命的盡頭,越生發出對生的留戀。史馬遷遭受宮刑,“隱忍苟活”,是“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世也。”我不能和他比,否則就有蚍蜉撼樹之嫌――一個連大學都考不上的人,還想怎樣?但我又何嚐沒有過哪怕是十分渺小的想法呢?我也有過輝煌的昨天,我也曾是老師眼中的嬌嬌者,我也為自己勾畫過宏偉的藍圖。這樣的年齡,正是做夢的季節,為什麼偏我就抱著美夢入睡而一覺難醒了呢?
過去,我想過做一名作家,寫農民,寫學生,寫一切不平的事不幸的人。在我高三這一年忍受了種種屈辱之後,我又想哪怕是做一名平凡的教師,讓我的學生不必重蹈我的足跡,那也是非常有意義的事。但現在,所有的夢想都成了無法拾起的碎片,因為,如果人不能活著,一切都會化為泡影!
醫生沒有告訴我化驗結果,爸爸也沒有。他們的沉默已讓我絕望了,徹底地絕望了!
(從墨水的色澤和中間的空格推測,此篇日記至少分了兩次才寫完。)
他們在向我揮手。他們是誰?看看,是曉曼,是李健環,是彭總,是肖開欣,還有發福、小劉、樓海,小崢嶸和小楊老師也來了。他們使勁地朝我揮手,好像在告別。是我送他們,還是他們送我?他們要去哪裏,我又該往何方?都無從知道。
我這是在寫些什麼呢?
爸爸出去吸煙了。外麵很吵雜,好像在談論今年夏天的天氣,說是從來沒這麼熱過。我說怎麼爸爸坐在我床前時,常見他淌汗。
我的另一隻手還能活動,我觸碰了枕邊的衣服,裏麵有安眠藥。我是不是把它全服了?但我沒有想出一個頭緒。我的手再摸索,就碰到日記本了。
日記本和藥,是屬於我的。
(此頁無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