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像是枚爬滿鏽跡的釘子,年輕時紮進深牆裏,同紅磚長到了一起,若年晚拔出,則瓦屋塌,鏽跡離。
事實上我統共和外婆並沒有說過多少話。我小時候在城裏長大,每年回來兩三趟,春節一趟,清明一趟,中元節一趟。而每次回來總是午後至黃昏歸,匆忙忙吃頓飯便離去。齊聚一堂的時候總是熱鬧非凡的,可四散之後的冷清隻有外婆一個人默默承擔吧。
而外婆的漢語不好,我以前用壯語同她交流又顯吃力,所以總是她在用壯語說我在聽,我在用漢語講,她也在聽。我不知道她到底聽懂了多少,亦如她也不知道我聽懂了多少。
記憶中同外婆接觸最多的那段日子是我還在念小學的時候,母親把外婆接到家裏來短居一周。很少離山的外婆在城裏總分不清路況,每天放了學後母親便讓我陪外婆四處轉。其實哪裏是我陪外婆,分明是外婆陪著我。我奔到體育場前玩秋千,又到田徑場邊爬雲梯,外婆一看我在高處,總露出擔憂的神情,佝僂著背,兩隻手在下麵預備著隨時接住我。我在空中大笑,兒時最想有人疼愛,愈溺愛,我則愈張狂。後來玩累了要外婆背我,我一跳,躍上她弓起的背,仿若駕著一匹嶙峋老馬,我笑,她比我笑得更開心。
我指著前麵一家商店說“Mie dai,gou yi gwn pin kgi lin!(外婆,我要吃冰激淩)”外婆抿住嘴笑笑:“gwn、gwn、gwn。(吃、吃、吃)”那是我第一次用壯語同外婆說話,蹩腳的腔調像是學舌鸚鵡,兩個人一路上互相被對方逗笑了。現在想起來,其實那個時候外婆並不知道冰激淩是什麼東西,她聽我吐出那麼一個詞大概也有些莫名其妙。我領著她往前走,翻箱倒櫃摸出一隻香芋味的冰淇淋,外婆則從腰間細繩拴著的紅藍紋壯錦荷包中掏出皺皺巴巴的零錢,一角兩角地遞過去。我掰開上麵的圓紙片,用舌苔整個抹過去,將紙片上沾上的冰淇淋舔舐幹淨。外婆看著我笑,我也笑。冰淇淋連續吃了一周,即是外婆短居的時日。
那段時光太值得回味——除了有冰淇淋,每天晚上還能吃到肉。因為家境潦倒,母親常常抱回一個大南瓜,一天吃三四天,完了,再買一個。有時候能在南瓜中夾出一點油渣來嚼,都覺得滿腹驚喜。平日裏連飯都吃不飽,又何談什麼零食。但是因為外婆的到來,母親每天都買兩三塊錢的豬肉,並囑咐我讓外婆先吃。但事實上外婆很少吃那些肉,全都夾到碗裏頭給我。
最後一日外婆在給我買好冰淇淋後又偷偷從荷包裏拿出一疊整錢給我,足足有四十元。我那時大抵是想要而又不肯要的,撇撇嘴嘀咕:“媽媽說不能拿。”外婆便硬塞到我的小口袋裏。她咯咯地笑著,摸我稀疏的頭發,說以後多吃些有營養的,水果啊,雞蛋啊。我點點頭。年幼如我並不懂得外婆這四十塊錢攢了多久,但我猜想一定來之不易。我便一直留著,躲在枕頭縫裏,衣櫃側角,直到有一天母親整理家務事發現責問我,我才道出了實情。母親看著那疊錢哭了。
淚水裏是滿目的歉疚,以及,無奈的悲涼。
母親問我,是否還記得我從咿呀學語到跑跳自如都是外婆一手帶著的。我說,不可能吧,我怎麼沒有一點印象欸。母親說,那時候我整天哭鬧啼叫個不停,見到外婆,馬上就安靜下來了;還老喜歡笑,露出兩隻小酒窩,外婆就抱著我給鄰居們看;每天不離手地抱著、背著我,哄我睡著,給我換尿布;小時候我又常病,她整夜整夜地守著我。我自嘲記憶真是個賤東西,總把別人對你的好與恩惠忘掉,拋入大江大河,流逝入海。
這些年因為讀書忙,見到外婆的次數愈加的少了。那天我在黃昏前乘大巴回外婆家。路並不長,天光大好,鄉村公路的靜謐同炎夏蟬鳴的驚鬧大異。在小鎮樓層的窄巷後深藏著另一個世界,那裏有一大片稻田,我沿著那條路走,黃土漫天,窄如羊腸,一切同二十年前的絲毫未變吧。兩旁青黃的穀子在風中搖曳,我看到遠處連綿清瘦的山和大片雲彩,天是澄澈的藍,風撲麵驅炎。我走過那條幹涸的溪流,那片鵝卵石鋪滿的枯竭河床,再走過破舊石橋,栽著小葉榕的屋前坐著一位老人——她麵容恬淡,看著日光淡薄的投影從眼前紅壁高牆上漸次升起,是黃昏要來了——我猜想她在懷念,懷念自己曾年輕時孩子們上學念書歸來,她坐在門口等著,男人在屋中劈柴;我也在懷念,懷念那個時候外婆在院子大門等我歸來,然後我踏著斜陽下自己的影子,奔跑、跳躍,融化了夏天的冰淇淋和舊時光。
我說:“我回來了!”
但她未曾聽見。
二零一二年九月於廈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