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夏天

“直到青苔長到我們的唇上,且淹沒了我們的名字。”

這個城市的夏天要在十一月來之後才舍得走掉。日子是慢節奏,卻又恍惚而過。開始覺得混沌了,便也麻木了。前幾日和普魯士藍說起她那篇小說的名字,在多年以後的小鎮上奔跑,總是無端地念叨起來,大概是太喜歡的這個名字了。

如今小鎮離我有八個經度的距離,父親母親在那,熟悉的街道在那,破舊的老房子也在那。還有一些老照片規規矩矩地收納在抽屜裏,如果沒有人動,興許已經布滿灰塵了吧。那其中的一張照片,我翻過很多次。是年輕的母親抱著初生的我,站在一張海報的後麵,海報上的女人是鄧麗君,母親那個年代都喜歡的女子。那時候的母親燙著卷發,穿著碎花裙子,塗口紅,很是美麗。但是自從我有記憶以來,便再也沒見到母親穿過那條裙子。之後的照片都是些獨照,和家人在一起的留影少得可憐,父親常年奔波於外,母親也無閑暇。於是我便是個童年連小鎮也沒出過的孩子。

上小學的時候,班裏有同學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說那是他爸爸在城市裏給他買的。又有同學站出來說自己手上的玩具是在城市裏才有賣。然後我便知道,城市裏有好看的衣服還有很多玩具。

後來大了些,偷偷拿母親布袋裏藏的幾十元錢,在一個周末拉上鄰居的兩個男孩坐上了到市裏去的汽車。我隻記得在車上的感覺很興奮,城市的模樣倒是記不大清楚,似乎每一條路上都是搖搖欲墜的高樓。等天黑的時候我才慢吞吞地回到小鎮。父親那時不在家,母親很焦急在門口等我,一見到我便抽起手上的衣架往我身上打,她一邊打一邊哭,讓我跪在牆壁的前麵。後來她不打我了,但還是哭。

那一幕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我從未見過母親哭,縱使是酒醉的父親對母親拳打腳踢的時候。此後我便不敢偷偷跑出去了,但我仍舊是向往著那些偌大的城市。

再大些吧,我就自己攢錢出去,母親也不怎麼管得住我了。但因為家裏條件不怎麼好,每次總要攢很久。十五歲的時候,坐幾個小時的火車去看南邊的海,十六歲的時候找了個伴陪我去雲南。那時候感覺外麵的世界好遼闊,真希望什麼時候自己能攢更多的錢把它們一一走完。

這些細碎的想法我也從未同母親談及。一直以來,和母親或父親的話都極少,甚至連一起吃飯的時候也不說話。更多時候,是我一個人悶在房間裏看書,他們在客廳裏看冗長的電視劇。高中的時候住校,每次和家裏通電話也總是說不到兩三句,而每次都會重複一些同樣的內容,無非是錢又花光了,天氣要轉涼,接著便是雙方的沉默,然後說句那先這樣吧,便掛上電話。

不知道什麼時候,小鎮的影子在我的記憶中漸漸淡了。每一次回去,都會有些推翻的老房子和新建的群樓,讓我陌生起來。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母親也變了。她變老了。先是那雙手,蠟黃的皺巴巴的手,她洗碗筷,搓衣服,擦窗,做飯用的那雙手。然後是她笑起來時眼睛旁邊的皺紋。忽然有一日,我看到母親在水池邊用黑色的廉價染料染著她一根根的白頭發。我站在一邊,不敢過去,一聲不響轉身走掉了。

高三的那年冬天,因為比賽的緣故,我到了上海。確實是一個大而擁擠的城市。那一次遠行,花掉了我人生中的諸多個第一次。也包括,第一次給母親買鄧麗君的CD。當母親接過這份禮物的時候,我看到了她的手有些顫抖,但同時她也笑了。我不知道此刻的她會是什麼感覺,但這或許會牽出她的一些回憶吧。

兵荒馬亂的高三人人都在抱怨,而我卻把高考當做跳板,因為我想要離開這個小鎮,去外麵看看。

我如願以償地離開小鎮,到如今這個安逸而遠離家鄉的城市念大學。那天母親到車站送我,化了淡淡地妝,那是我這麼多年唯一一次看到她化妝。車子出發的時候,我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小鎮,年老的它被修修補補顯得更新了,而母親的蒼老卻沒有辦法遮掩。大概我再也看不到那個燙著卷發穿碎花裙子的母親了吧,而母親也再也提不起力氣用衣架狠狠地打我。

等我踏進了這個城市的時候,忽然有些茫然,相比於之前的期待感,更多的是感到背井離鄉。於是我便迫不及待地開始想念起小鎮。小鎮的哪一條街道的拐角有賣水果,哪一條路上會有擺地攤的阿姨補鞋子,穿過哪一條小巷可以更快的回到家。可我越想便越感到支離破碎,是不是,變化得太快了,那個小時候賣水果的地方現在早已修起了樓房,那個補鞋子的阿姨也已經改行,而那條我熟悉的小巷,還是通往回家的方向嗎?

我照鏡子,然後發現唇上布滿了細細的胡須。忽然那張母親抱著初生的我的照片又閃過腦際。原來已經過去了那麼久。我也在老去。

可是,為什麼夏天還沒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