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歸不歸
那條河從腦海深處汨汨湧出,河的源頭是連綿青山,毛茸茸的深淺不一;它流過山的腰,如銀蛇輕舞,流過叢林,流過石橋。我站在橋上眺望,曲折小徑的深處,在一株小葉榕下,新舊兩座依偎的老宅,還有那個笑盈盈的白發老人。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眼早已被白翳遮了光,看不見來人的臉;不知道什麼時候耳早已模糊了聲感,萬籟皆寂;不知道什麼時候那一口結實的牙鬆落入泥,咬不了字嚼不動米。她往日喜歡坐在樹下搖晃著蒲扇同人閑說的習慣漸漸隱去,明知眼前有人,卻仿若隔一堵無門厚牆,聲音擋在了那裏,進出兩難;她也不再手握彎鐮鑽進大片綠密的甘蔗地裏,吆高曲,踏黃泥,仰著被陽光曬得微醺著臉。
我遠遠看見她,佝僂著背,坐在老宅紅木門前,靜靜。
我猜她一定是在思念我死去的外公。
母親說二十年前她和她五妹大著肚子從縣城坐一個小時的汽車再轉乘牛車駛在那條羊腸道上,坑坑窪窪,腹中的我又上下翻騰,牛慢悠悠地走,母親心急如刀割。過了那條河,過了那座橋,榕葉在斜陽的餘暉中盤旋掉落,靜止無風,一聲細長的哭腔從老牆根裏撕拉開來。
之後二十年,冷清、寂寞。
外公是一介書生,解放前念的是革命大學,讀過書多卻木訥不善言辭,懂畫畫,懂作詩。解放後調至百色任職,幾年後因父亡歸家,再度前往卻又因誤了車而不得不作罷。鄉人有勸其徒步行去的,但那時西南邊境山匪猖狂,攜妻帶子不便,也打消了這念頭。一留下,在大山裏麵朝黃土便是數十年。那些年教過書,當過會計,種田犁地是家常事;子女多,負擔重,總是久病纏身了卻不肯醫治。
九二年修葺老宅,外公架梯上爬,失手墜落,重摔於地,一墜便臥床不起,直至醫生查出有肝癌,不久即逝。
我從未見過外公,但卻總是翻讀他遺留下的書,聽母親講他的故事。在老宅的閣樓裏藏著許多大紅箱子,灰塵早就鋪滿了蓋子,蜘蛛網結在四角、頭頂和地板,銅鎖鬆動。十歲那年我第一次架了梯子爬上去翻搗,沒有電燈,隻好手持一盞煤油燈,微光在泛黃書頁前掠過,驚起四竄的衣魚,我抖了抖,它們從空中墜落,又一溜煙鑽進了地縫裏。《隋唐演義》、《水滸》、《三國》這類書都是那時從裏麵翻出來讀的,後來還翻出一些詩詞集。藍黑墨水的鋼筆字跡時常跳脫在段落空隙,我知道那一定是外公的筆跡。有時會翻出外公給舅舅寫的信,督促他讀書,這時候我便會召集弟妹們圍起來哈哈大笑;倘若翻出外公年輕時候的照片,總不覺驚歎他的眉目俊朗。“翻箱倒櫃”成了我每次回外婆家的必修課,而外婆每每總是坐在一旁不發一語,她知道那些都是壓箱底的舊時光了,睹物更思人,亦更傷心。
那日因為父輩們飲酒甚酣,都醉醺醺的,栽頭便睡,無人駕車歸去,便隻好留宿在外婆家。這間鬆鬆垮垮地老宅子已經很久沒有在晚上接待過客人了——我想我們儼然已成了客人,從小到大都未曾睡在此處過。母親在木板上鋪上竹席同墊子,認出了那張破舊掛滿補丁的紅褥子正是自己兒時用過的具物,她孜孜不倦同我講那時候的事情。床頭紅木桌上擱置一盞煤油燈,火苗有些散了,她就用鑷子夾起束做一根,燈罩如水暈過一般朦朧不已。
正堂的瓦頂掀起的三道口子打下清幽而白的月光,悄然移動,我拉了藤椅坐下,不安分地折根竹枝擺弄它。周遭沉寂,彌漫有陳腐的酒香。小舅因為住在鎮上,路途不遠,晃晃悠悠開著摩托車駛過小道回去了。
有時候我問母親,為什麼小舅住得那麼近卻不常來看外婆。母親支支吾吾。我倒是從旁人對話中得知原來外婆竟被舅媽趕出過門好幾次。外婆這一生育有三子,前麵兩個在大饑荒的年代都不幸夭折了,後來又一連生了三個女兒,等小舅出生的時候,自然欣喜不已,從小就寵著慣著他。姊妹們都把大姐的衣物打了補丁往下傳著穿時,小舅穿自己的新衣裳;念書到最後供不起那麼多人大家又都放棄了機會讓給小舅。那時候家裏就隻有一個孩子念著書了,可外婆卻還是如舊坐在宅前大葉榕下等著他放學回來。積年累月成了習慣,縱使是多年後兒女們紛紛都離開了“那界”這個小地方,走得遠了,更遠了,她仍舊在那裏等。
生活的盼頭總是同日升月落一齊輪回,明明滅滅卻希冀仍在。
最後一個生的小女兒遠嫁海南,她十多年都未見一麵算是情有可原;然而住在不到十公裏開外的小舅卻總推托事忙,把外婆一個人丟棄在大荒宅子。
老牛死了,稻田死了,河水死了,天空死了。
我害怕看到外婆的影子——在月光下,她是那麼的佝僂而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