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兩邊落掉葉子的樹又緩緩抽出了嫩綠的新芽。可張四爺身體越來越差,原本隻是眼睛不好使,現今連走路也成問題,甚至連張口吐字的力氣都沒有,無妻子兒女,孤身一人守著這舊書店。陳家明這天同往日一樣坐在店裏看書,張四爺招呼他過來,遞給他一個信封。陳家明把它拆開,是一遝錢和一封遺囑。張四爺大概也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他讓陳家明在自己死後就用這筆錢為他辦個稍微像樣的葬禮,這家舊書店就留給陳家明照看。陳家明答應他一定會把事情都做妥當。不知道為什麼,陳家明忽然又想起陳家榮,小時候,他們常常在張四爺的茶莊玩,學著大人的樣子品茶。那時候的日子多無憂無慮啊,陳家明每天跟著哥哥跑,玩在一塊,他挨欺負了,總是哥哥出麵解決,他相信哥哥總有辦法解決所有事情,他也永遠聽哥哥的話。看到張四爺病怏怏地臥在床榻上,陳家明心裏很是難過,難道要連這條街道上的最後一點真實也要消失掉嗎?

其實這一天很快就來。在信封遞給陳家明的第三天,舊書店沒有開門。陳家明把張四爺留給自己的鑰匙拿出來,把門打開,他早已做好最壞的打算。事情如預計的那般。四爺死前麵容安詳也算是善終了。

葬禮在張四爺死後第四天舉行。來的人不多,他的那些舊友多半在文革的時候就已經離世,參加的隻是一些街坊鄰舍。除了穿衣戴白,整個葬禮沒有多少哀傷的氛圍,沒有人哭,也沒有顯示出過分悲傷。大家麵色僵硬。張四爺的巨幅遺照就端放在禮堂的正中央,每個人走過去給他鞠躬。禮堂的旁邊有一排落了葉法國梧桐,也不知道是誰種上去的,讓一個告別生命的地方充滿了異國情調。快散場的時候,陳家明看到了吳鶯。這多少讓他有些意想不到。他未曾想過兩人竟以這種方式重逢。吳鶯穿著一襲黑色及踝的長裙,陳家明才恍然發覺冬天過去了。

“你願意留下來嗎?留下來為張四爺照看他的舊書店。”陳家明走過去脫口而出一句不著邊際的話,仿佛是接過剛剛談及的話題。

吳鶯沒有回答。陳家明說:“你要是不回答,我隻好當你默認了。”也不知道他哪來這麼大的勇氣。

“你說過再見就是有緣的。”陳家明看著吳鶯。

一切都是意料之中有哪裏來的什麼緣不緣的。吳鶯每日躲在舊書店對麵的閣樓裏,偷偷地從窗縫看陳家明,這個每日在舊書店等她的男子。直至今日,她才肯出現。這個理由對於吳鶯自然是不成立的。但吳鶯笑了笑。

“那麼,你,你願意跟我在一起嗎?”陳家明說著,不禁有些激動,仿佛這些日子他們從該沒有分開過,反而讓彼此的感情更加深了。

吳鶯有些為難,她說過自己是個不相信愛的人了,現在仍舊是這樣。況且,和陳家明的接觸尚淺,既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又無法窺探對方的心。她看著陳家明此時懇切的眼神便想起他在舊書店專注看書的樣子,有些感動。她經曆過那麼多男人,沒有哪一個同陳家明這樣寒酸落魄的,但又有哪一個陳家明這樣寡淡清庸的呢?也許確實有些什麼其他的東西在深處晃動她,但她是說不清的。“先依你吧。”吳鶯這話說得極小聲,但陳家明還是聽到了。陳家明自然是千萬個高興,他說:“那以後,以後你就守著舊書店,我去拉車賺錢,我們要買自己房子,蓋在長安街145號。”忽然念起145號,陳家明的心抽搐了一下。

處理好張四爺的喪事,陳家明找到劉媽,他說他要搬出去,謝謝這些天來劉媽對自己的照顧。他本來也想謝謝蔣麗的,但蔣麗這陣子總是不見蹤影。劉媽什麼都沒說便哭了出來,哭得陳家明心裏一陣一陣的難過。劉媽斷斷續續的說:“原來以為,兒子死了,你可以給我養老,哪知道,終究也留不住你。”陳家明這才想起正堂那張黑白照片。

直到陳家明搬了出去,他向別人打聽才知道,劉媽的兒子是個警察,在執行任務的時候被歹徒殺害,李主任是劉媽兒子的好朋友,那叫蔣麗的女人是她兒媳婦。陳家明才明白為什麼李主任會那麼幫自己的忙,又為什麼在提到家裏人的事情總是推三阻四。

但怎麼說陳家明也是那種知恩圖報的人,他會時不時回去看看劉媽,隻是劉媽在陳家明走後精神也顯得蕭條許多,人像是更蒼老了。不知道那幢老房子什麼時候也崩塌化作淤泥,這裏德一切都顯得那麼老,那麼久遠了。

陳家明每日大汗淋漓在大街上踩車子搭客人,吳鶯則在舊書店照看。這舊書店一日也來不了幾個客人。更多的是來翻翻幾頁便就失望的走掉。一來二去,交完水電費,一個月下來書店根本不賺錢,甚至還要倒貼。陳家明和吳鶯的日子過得很艱苦。吳鶯不再看瓊瑤的小說,她讀讀那些詩集,像普希金,像波普拉夫斯基,從一本本破舊的書中挑選一些辨得清的字句,記下來,奉為箴言。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吳鶯也有了同陳家明一樣的習慣,每日早早的起來,看清晨的太陽。她看到太陽,便不由得記起波普拉夫斯基的詩,他總是反複的提及太陽,太陽。但那些太陽又總是被陰翳覆蓋的,讀起來,吳鶯心中不免有些悲涼。

傍晚的時候,陳家明會從菜市場帶回一些青菜和瘦肉,他不會煮菜,但吳鶯會。吳鶯做菜的時候陳家明在一旁看著,看得有些心驚膽戰,一來怕吳鶯切肉割到手指,二來怕油鍋太燙濺到吳鶯,他每每想上前替吳鶯做,卻總會被吳鶯嗬斥回去。吳鶯的手藝一般,但陳家明卻一副很喜歡的樣子,總是誇好吃好吃,大概是喜歡人吧。再晚些,陳家明又該出去了,他是晚上也不能閑著,騎著車子,在夜色下吹風,偶爾能遇上些客人,大部分時間是在思考什麼人生,什麼自由,也許,也是在想念吳鶯。

大概日子是愈發的拮據,吳鶯這些年攢的那點小錢早就花沒了,陳家明賺的也不多。她看著陳家明在大太陽下邊汗流浹背,又常被無禮或怒氣衝衝的客人責罵,雖然陳家明笑著說自己不苦不苦,日子過得很開心,但吳鶯心裏很難過。她想了很久才決定接受一個插畫師的邀約,畫她的身子。其實這件事一直拖了很長時間,早在幾個月前,那個插畫師便找上她。原因是他曾看過她在夜場裏跳舞,姿態優雅,腰身輕軟。那時的吳鶯還不在這個小城。她過著頹唐而顛沛流離的日子,卻每日穿得花枝招展,像是放縱自己,其實是在折磨自己。她害怕獨處,這樣會讓她陷入無止境的悔恨,那些苦痛不堪的過往就曆曆在目。她選擇的是逃避,在夜店找了份跳舞的工作,純粹是跳舞。卻無法顛倒眾生。本來她以為她可以這樣子跳到人老珠黃直到被掃地出門。但她錯了,她無時無刻不厭倦這樣的光影聲色。甚至在所有的女子都在熱烈的舞蹈笑得尤為誇張的時候,她是一張毫無表情的臉。那個插畫師一眼便看到這張別致的臉,並請求她,要畫她。吳鶯自然不肯答應,一個時常出沒夜店的人,又能畫出什麼好東西呢?她總是這麼想。而後吳鶯輾轉來到如今這個小城,卻不曾料到,插畫師也跟了過來。

此番答應,是為了陳家明。吳鶯卻不想讓他知道,她怕人說閑話,怕家明會覺得難受。吳鶯便挑了每夜的八點到十點這段時間。此時陳家明去街上跑生意,晚上早些把書店關掉也省了電費。

吳鶯赤裸裸的站在插畫師麵前,白皙的皮膚,像仙子一般。插畫師每次畫吳鶯的角度都不一樣,背部,側身,正麵。但每次給的錢都一樣多,多到陳家明拉一個月的車也賺不了。吳鶯每次回去總是小心翼翼,盡量挑些人少的小道,她怕被熟人遇見露出破綻。其實哪裏是怕什麼熟人,她是怕遇到陳家明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這樣去了幾次後,吳鶯走起夜路也就沒那麼擔心了。

白天的時候,吳鶯仍舊在舊書店賣書。她小心翼翼把錢都存到一個罐子裏,她想給陳家明換一輛摩托的三輪車,這樣陳家明便不會那麼吃力。吳鶯每多存一些錢都會笑得很開心。

陳家明把車子拉到院子門口上了鎖,開了門就喊“吳鶯”。可是卻不見人作答。他以為吳鶯是睡著了,又往床那邊走去,沒有人。陳家明看看掛在正堂的老鍾,此時已經過了十一點。平時吳鶯總會在屋裏等著啊。陳家明忽然有些害怕,但他也不知道吳鶯會去哪裏。按理說,吳鶯在這該是沒什麼親人的了,總不能一個人大半夜的還在街上走著吧。這麼想著,陳家明便推了車子騎出去,一手拿著手電筒,一邊叫“吳鶯”。

他從長安街穿過北路,又彎到李子巷,一路上就吳鶯吳鶯的叫,有人從窗口伸出頭朝他破口大罵,大半夜了吵什麼吵,吳你他媽的鶯!這樣找了很久,卻不見蹤影。他叫倦了,也不敢叫了,便回到舊書店門口坐著等,一直到了天亮。這夜可真長啊,一個行人,一點星光都沒有,寒風一陣陣一陣陣的吹,像是要把人吹得身心俱疲,吹得擔驚受怕才肯停下。陳家明在瑟瑟的風中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不,不是胡思亂想,他又再一次清楚地聽到那淒淒的聲音,像是女人的呻吟,嬰兒的啼哭,又像鳥兒在叫。那聲音是真實的——至少陳家明從來沒有懷疑,那夾雜在風聲裏,混在夜色中的聲音,從四麵八方湧聚,將他包圍。

他以為吳鶯要是回來,會先走到這裏來的。可吳鶯沒有回來。陳家明又開始四處找,他決定到派出所報案。派出所那邊的警官說,早上在河邊有人發現一具女屍,還沒人認領。

“不,那不是吳鶯。她平時不去河邊的。”陳家明使勁搖著頭,“是,是哪條河?”“城西的那條。”一個警官回答。“旁邊是一家咖啡廳?”陳家明聲音很明顯的顫抖。“哪裏都有咖啡廳嘛,那附近有沒有我不清楚,倒是有家食品廠。”

陳家明讓警官馬上帶他過去。路上他便想,那是,他們第一次說話的地方。嗬。

吳鶯的屍體被水泡得浮腫,但陳家明仍舊一眼就可以看出來。法醫要求對屍體進行鑒定。陳家明啪的一聲跪在河邊嚎啕大哭。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但沒有人能聽懂他嘴裏在念叨些什麼,也沒人過去勸慰他。他不敢觸碰吳鶯的屍體,他大概是不肯相信。直到警察察強硬把他帶回局裏做一些口錄,河邊才安靜下來。可不論警察問什麼,他一概回答不知道。事實上他確實什麼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在的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為什麼才過了一夜一個好端端的大活人就變成了這幅模樣,他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晚上自己往河邊騎過去找找吳鶯興許還可以找到一個活著的她。

陳家明整個身體像是被撕扯一樣,腦子裏一片混亂。

法醫的檢驗結果,女子陰道殘留男子精液,身上有抓痕與撕扯痕跡,死前疑似遭到性侵犯與人搏鬥。是自殺的可能性極大。

這事情在縣裏傳開了。大家風風火火的談論這個驚人的消息。吳鶯以前的事情瞬間被挖掘出來,她被說成是暗娼,是風塵女子,被人包養,各種流言蜚語。

而此時,郭大軍被派出所抓走了。理由是有人舉報那天夜裏看到醉了酒的郭大軍出現在河岸附近。郭大軍自己也承認喝了酒,是醉了,但是絕對沒有做過那種事,甚至都沒見過吳鶯。但警察們決定先把郭大軍關幾天,畢竟他是個有過前科的人。街坊鄰居此時不再給郭大軍辯解,反倒異口同聲猜測就是郭大軍犯的事。警察問起郭大軍這個人平日怎麼樣,鄰居們便開始大肆說他如何如何粗暴,常常是醉醺醺的,有時在路上還想摸女人的屁股。這些亂七八遭的話自然是整條街的人都聽到了,大家似乎像親眼目睹一般,說得極真切。

陳家明也聽了一些傳言。此時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街坊鄰居來安慰他,大家似乎忘記他是個被關了十五年的殺人犯。每日都有擁擠的人群過來說些同情的話,說些詆毀郭大軍的話。陳家明突然覺得這個世界變得很混亂,他又開始想,那個女屍不是吳鶯,吳鶯一定是去其他什麼地方了。可他又時不時想起那張被水泡得浮腫的臉,分明是吳鶯的模樣。

李主任也過來了,他帶來了一個消息。陳家榮來了,住在城西的一家酒店。

陳家明還沒從吳鶯的事情中緩過神來,他不知道為什麼陳家榮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行頭,便跟著李主任過去了。雖然穿戴整齊,陳家明身上的頹唐卻無法掩飾,他兩眼無神,眼圈很黑,眼袋也很重,嘴唇和皮膚是幹裂的,嘴唇上的胡子濃黑,才幾天沒刮,便瘋狂地長起來,仿佛要吞噬了他的整張臉一般。陳家榮卻是一副端莊的模樣,頭發梳上腦門,打了油光的發蠟,筆挺的西裝,和十五年前仍舊沒什麼改變。從看到陳家明進門的那一瞬便開始保持笑臉,似乎想緩和氣氛,而陳家明的臉像打了石膏僵硬在那不苟言笑,又加上是多年沒見了,陳家榮的笑顯得拘謹起來。

李主任把人送到後便極識趣的和上門走出去,似乎陳家榮是什麼有來頭的人物。但李主任並沒有走遠,他伏在牆邊偷聽。聽得亂七八糟,也不清楚裏邊究竟說什麼。隻有中間一段聲音特別大的嘶吼稍微清楚些。

“這些年,你還好嗎,家明?”陳家榮先開了口。

陳家明聽見他說家明兩個字的時候心裏特別的難過。好多年,好多年沒有聽到這個聲音了吧。

“我知道你一定埋怨我們為什麼那麼多年都不去看你,家明,哥對不住你。家裏確實出了點事,我也是剛剛才知道你出來了。你跟我去英國吧,手續什麼的我很快就可以幫你辦好的。”

“我為什麼要走?”陳家明麵無表情的看著陳家榮。

“家明,答應哥好嗎,你在這裏不安全。”“我有什麼不安全的,我一沒殺人二沒放火的。”陳家明暴躁起來,他從來不會說這樣的話,此時他心裏想的是吳鶯吧,才會如此口不擇言。陳家榮沉默了。

“我生在這長在這,這裏是我的家,我為什麼要走?”陳家明愈發的難過起來,“你是怕哪天事情敗露吧,你是怕別人知道我替你頂了罪吧,嗬,為了我的安全,你是為了你的安全吧。十年了你們從來沒有想過我!哥?對,你是我哥,我要報答你,沒有你們我怎麼到今天?謝謝你們收養了我,給我吃給我穿。”陳家明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家明,我也是不得已啊。你聽哥一句好嗎?”

“聽你一句?嗬,我什麼時候沒聽過你呢?我什麼時候沒聽過你呢?我聽你千句萬句。我聽你千句萬句才夠吧。”

“家明。”陳家榮走過對麵的床榻坐下,又站起來走了兩步,然後回頭,蹲下來從床底取出幾幅畫,又往櫃子的方向走去,“我來這麼多天了,也該回去了。我幫你定了了下午的票,我們一起先到市裏吧。”陳家榮像是沒聽到家明剛剛說的話一般,隻顧自己往下說。

陳家明不經意看了看放在床上的那幾幅畫,白皙的背影,忽然很熟悉。

陳家榮看到家明一動不動盯著畫,便走過去,重新拿起來說:“這是我最近畫的畫。你還不知道吧,你走了之後,爸送我去學美術,嗬,我記得你小時候也挺喜歡畫畫吧?”說著,陳家榮用手輕輕撫了一下這幅畫,笑了一下:“你說我把這畫叫《夜鶯》好不好呢?”

“那女人是誰?”

“你說畫裏的嗎?”

“那女人是誰!”

“叫什麼我也不清楚,是個舞女郎,身材挺不錯的。幹起來也不錯。”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陳家榮故意朝家明笑了一下,“你說,這天下怎麼有那麼傻的女人,為了自己的男人來這脫衣服。不過可惜了嫁給個窮小子。”

他以為,陳家明會對自己的話表示讚同,畢竟都是男人。

陳家明呆呆的看著這幅畫,一動不動,他越看越感到熟悉,雖然隻是背影,白皙的肌膚,可以感覺到臉的那邊帶著憂鬱。

“你喜歡?喜歡就帶回去吧。”

陳家明笑了,癡癡顛顛地笑,他沒有說話,突然從陳家榮手裏搶過畫,抱著畫,緊緊地抱著畫,抱著畫中女人的身體。他用手輕輕摩挲畫的背麵,眼睛裏似乎看到了美好的事物,咧開嘴笑。

“你怎麼了,家明?”

陳家明抬頭看看陳家榮的臉,仿佛還是同十六年前一樣啊,兩撇眉毛霸氣的往上翹,但眼裏卻充滿惶恐。彼刻的陳家榮抓著陳家明的手說:“家明,家明,你一定要幫我,你不幫我我會死的。”陳家明一臉疑惑。“我,我殺了人。你幫幫我好嗎家明?你幫幫我。我已經成年了,他們會槍斃了我的。你,你才十六,他們頂多就關你幾年……況且,況且我們家對你這麼好。你就幫幫我這一次行嗎?”

“我們家”“對你”——聽到這幾個字的時候,陳家明的眼睛忽然紅了,原來這麼多年不僅別人當我是撿來的,你們也當我是撿來的。

“哥,你說吧,要我怎麼做我全答應你。”他說“哥”這個字的時候覺得自己充滿了虛無感。陳家榮抱住家明,嘴裏不停說:“弟弟,謝謝你,謝謝你。”那句謝謝你,讓陳家明一直記到現在。

從進監獄的那一天起,陳家明就不斷對自己說,忘掉過去忘掉過去,你是個有罪的人,你有罪,你殺了人,你雙手充滿鮮血,你必須在這裏贖罪,沒人能夠幫你。那個時候的陳家明,每天都逼自己相信這一切,逼自己忍下去,逼自己忘記。後來也不知道怎麼就熬了這麼多年。

陳家明從桌子上拿了把刀,他衝向陳家榮,閉上眼,剛要把刀子捅進去,手便顫抖起來,刀子掉在了地上。陳家明沒有把刀子撿起來,他坐在地上抱著吳鶯的畫哭。可他的這個舉動是徹徹底底把陳家榮嚇到了,陳家榮趕緊衝到門外去。

陳家明一邊哭著,有笑了出來,他似乎在自己的哭聲中聽到怪異的聲音。是剛住下來的那幾個晚上耳邊反複響起的聲音,是昨天夜裏坐在舊書店門口縈繞耳旁的那個聲音。他晃著腦袋,張開嘴去模仿那斷斷續續的聲音。

郭大軍在幾天後無罪釋放,經法醫鑒定,女子體內的精子與郭大軍的不符。凶手尚在調查中。幾年後,凶手也仍在調查中。

小城裏再也沒有吳鶯這個人。有人說在外頭見過陳家明,也不確定是不是,那個人整天抱著一幅畫在街頭走,穿得破破爛爛,扒垃圾堆裏的剩飯剩菜吃,嘴裏不時哼著奇奇怪怪的調子,連起來似乎是首歌。

“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在遠方。”

城西的河邊總是在無風的夜裏傳出飄渺的聲音,有人說,那是女人的叫聲,有人說,那時嬰兒在哭,也有人說,那是夜鶯在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