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鶯
十二月六日這天,郭大軍和陳家明出獄。
郭大軍被簇擁的人群包圍起來,裹進了厚厚的軍大衣裏,本來便壯碩的他此時如同一隻深綠色肉粽。這些七大公八大姨推搡不止,好不容易把郭大軍送上車子裏,一陣大雨便毫無征兆驟至。
郭大軍乘坐的車子顛顛簸簸的在路上行駛著,不時濺起汙濁的水花,前邊壓著沉重的黑雲。陳家明仍舊留在原地,他知道今天不會有人來接他,十年前家裏寄來最後一件深棕色毛衣直到現今,連半封信都沒有收到。恐怕,也不會有人記起今天他出獄吧。陳家明突然想起剛剛郭大軍上車前回過頭看了自己一眼,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這笑是炫耀,是譏嘲,還是同情?陳家明不得而知。他隻知道他現在穿著一件單薄的外套,裏麵是那件由深變淺的棕色毛衣,整個人幹巴巴地站在屋簷下躲雨。
大冬天的早晨,本就寒意逼人,偏偏又遇上呼嘯的大風和雨。陳家明不由得顫顫巍巍起來。他時不時看看眼前那棵老槐樹,十六年前他進來的時候它在這,過了這麼些年,槐樹依然挺拔如初,看不出什麼歲月啄食的痕跡,而自己卻已是一副垂頭喪麵的模樣,三十出頭的人看著像四五十,又總俯頭駝背,像是不敢讓人看到他那張粗糙的臉,也不敢直視別人。也難怪,在監獄裏頭處處都得忍氣吞聲,什麼苦都要咽回去。
“你是家明吧?”看槐樹看得入神,恍惚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陳家明有些驚訝,他看著從雨裏撐傘走過來的這個青年男子熱忱地叫喚,卻稍微一點印象都回憶不起來,他有些尷尬地點點頭。“我是來接你的,先快上車吧,情況我待會再跟你細說。”說完便把傘撐過陳家明的頭上,一隻手靠住他的肩膀,帶著陳家明走過街道對麵的車子邊。“先進去吧。”陳家明按照那人說的做,肢體顯得有些僵硬,兩條細細的腿還有些顫抖,他想開口問什麼又止住了。陳家明坐在車子上有種莫名的緊張屁股在柔軟的坐墊上挪來挪去。
“舒服吧,在裏邊可沒這種待遇吧。”他似乎把陳家明的心思看了個透,陳家明把頭埋了下來。“沒事,你不用緊張,這裏不是看守所,你就放心地坐,大膽地坐,沒人會把你怎麼樣的。”陳家明還是一聲不吭地把頭埋下去。“哎,我都忘了說,我是你家街道辦的主任,姓李,桃李滿天下的李,”說到一半他從後視鏡看看陳家明,“看守所那邊跟我們這聯係過,我們查了資料,你家裏人在十年前搬走了,具體去了哪也沒登記,看守所那邊讓我們先安置你一段時間。我已經幫你找好住的地方,工作的話也安排好了。”聽到這句話,陳家明稍稍鬆了口氣,但仍有什麼咯在心上。
“李主任……”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陳家明才肯開了口,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叫我小李吧,大家都那麼叫我,別李主任長李主任短的,說得像多大的官似的,有什麼不清楚的你盡管問。”“李主任,我,你剛剛說我家裏人他們……”“他們這幾年有跟你聯係過嗎?”“沒,沒有。”陳家明有些結巴。“寫信什麼的都沒有麼?”“很多年沒收到過了……”“這就難辦了,我看你家裏登記的資料好像遷去好幾個地方,不是本省的管轄範圍。再說,我們一個街道辦也就十來號人,我這個主任也就掛個名管點事,要真得聯係上他們,恐怕得過一陣子了。不過你放心,我們會盡力幫你聯係上的。”陳家明雖然有些失望,但不知怎的一股久睽的感動湧上心頭,興許是因為這麼多年都沒有人那麼和聲細語的說話,把他當做個人看。
“我們,我們現在是去哪呢?”“去劉媽那,以後你就住她那,上麵都給你安排好了,你就安安心心住下,把工作都幹好了就行。情況呢我已經跟劉媽都說過了。”李主任似乎把一切都安排的很妥當了,不論陳家明有什麼疑惑他總像事先彩排過一樣有條不紊的回答。
陳家明便不再發問。
一路上這個李主任哼著不成曲的調子,斷斷續續。陳家明則透窗子往外邊看,從郊區一路駛向城區,樹越來越少,房子倒是多了起來,盡管是雨中,但這些紅紅綠綠的房子仍舊顯得格外耀眼,跟十幾年前相比變化可不是一般的大。陳家明從鏡子上看到自己那張蒼白瘦削的臉,顴骨突出,眼眸凹陷,他有些刻意地扭過頭,像是不想再見到這張臉。這個小城還認得我這個人嗎,城裏的人還有誰記得十幾年前有個叫陳家明的人呢?他埋下臉想著,但他又想,還是沒人記著自己好,畢竟,畢竟從獄裏出來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此刻他突然想起陳家榮,但卻是一張模糊不清的臉。嗬。陳家明心裏冷笑了一下。也算是無怨無悔,互不相欠吧。“還有十分鍾就到了,待會你就好好洗個熱水澡,四處逛逛,我還有些事去辦,你有什麼事就給我打電話,不清楚的也可以問問劉媽,我都跟她交代好了。”說完李主任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從車子前麵拿起一張名片向後遞給陳家明。陳家明雙手接過,然後輕聲說了句謝謝又把頭埋下。這個謝謝恐怕隻有他自己聽得到。
按部就班的,陳家明被送到劉媽這,李主任將車子停在巷口,然後帶著陳家明七拐八拐地繞進巷子裏,這條逼仄陰濕的小路彌漫著各種汙水的味道,他們在一戶老舊的房子前停了下來,是沒有粉刷過的紅磚牆。在這個小城光鮮的外表下還有這樣一個破舊的地方,陳家明反倒覺得輕鬆起來,他害怕那些高聳欲墜的樓,他覺得那隨時會狠狠往自己身上壓過來,片刻就成了碎骨。李主任有節奏的敲劉媽家的門,“咚咚——咚咚——”開門的是一個揣測不出年齡的稍有些時髦的女人,燙了卷發。她說:“你們找劉媽啊,她上街買菜去了。”說這話的時候女人倚在門邊,兩腳交叉立著,一手撫弄頭發一手叉著腰。“你們先進來吧。”她眼睛打量了一下陳家明然後注意力很快轉移到李主任身上,眼神瞬間變得柔軟起來。李主任領著陳家明大大方方的走進去。“我就不招呼你們了,隨便坐吧。”女人順手擺過來兩張椅子,示意讓他們坐下。李主任突然說:“我還有事要忙,你就在這等著吧家明。情況我都跟劉媽說過了,我先走了。”“剛來就要走啊,你還沒坐下呢,你就這麼不想見我啊。”女人接過李主任的話,聲音軟綿綿的,像是吃了蜜似的,讓李主任頓時有些坐立不安。“算了算了,李主任你這種大忙人,哪裏會顧得我們這種小平民啊,也隻有黑燈瞎火的時候才……”沒等女人把話說完,李主任已經有些慌亂地從門邊走出去。
“熊樣,別摔死。”女人有些細細碎碎的罵道。陳家明坐在椅子上一聲不吭,埋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你是叫家明吧?”女人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瓜子兀自嗑了起來。陳家明稍微點了點頭,還是不說話。“你是啞巴了還是怎麼的。”說完這話女人有些後悔,她似乎想起些什麼,把剛剛翹起的二郎腿放下。“啊,家明嗬,劉媽呢就快回來了,我先上樓去了。”說完女人便拖著長長的裙子上了樓,木製的樓梯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陳家明對女人說話語氣的更迭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他仍舊靜靜坐在椅子上,憑借著屋子裏微弱的光看清裏邊的擺設。正堂的桌子上有一張黑白照片,鑲在框裏,照片裏是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褪了紅漆的木桌被抹得幹幹淨淨不落下一絲灰塵,仿佛可以看出每日都有人細致的清掃。
正堂裏的鍾擺在接近十二點的時候迫不及待地響了十二下,響完後仍有些意猶未盡,整個屋子裏還回蕩著最後一聲——咚。劉媽挎著菜籃子踏上鍾擺的最後一響跨進門檻,這些動作的節拍拿捏得十分準確,似乎全落在一個點上。“陳家明?”劉媽躬下腰把頭湊過去。陳家明站了起來,給劉媽鞠了個躬。劉媽把腰杆直起來,會心地笑笑。“你的事情啊,小李都跟我說過了,你來我這呢,條件肯定不怎麼好的,你也看到了。但也總不會比你在看守所裏差的。”李媽把菜籃子擱在紅綜色木桌子上,手指了指樓梯的方向,“你到三樓的房間去看看,門開著,都給你收拾好了,鑰匙在三樓桌上。”陳家明點點頭。他走樓梯的時候顯得格外小心翼翼,他腦子裏出現剛剛那女人走上樓的時候發出的嘎吱嘎吱的聲音,清脆的又有些駭人。
陳家明洗了個熱水澡,從帶過來的包裏拿出一件像樣點的衣服換上,他想到十五年前自己住過的老房子那看看,便鎖上門,把鑰匙放兜裏然後一步一步下了樓去,怕這樓梯隨時都會散架了一般。
“要上哪去啊?”劉媽聽見了動靜,在門口叫住陳家明。“我,我想去我家看看。”陳家明說這話的不自覺又把頭低下。劉媽走過去,從纏在褲腰上的荷包裏拿出一疊錢,塞給陳家明:“這是二百塊錢,你拿著,別跟我說不好意思什麼的,又不是不用你還。等過陣子你有錢了我會跟你拿的。”說完轉身就走。陳家明朝劉媽鞠了個躬揣著二百元塊錢往巷口的方向走去。“你家在哪條街啊?”劉媽走了沒幾步又轉過身叫住陳家明。“解放路長安街124號。”陳家明脫口而出,他自己也沒想到竟記得如此清楚。“你說的那地方就在巷口的那條公路邊上,幾年前拆掉了,用來擴充道路。”劉媽有些惋惜說,“你要想去看看就去吧,雖然也看不到些什麼。”劉媽似乎聽到了一聲“哦”又似乎沒聽到,隻看到陳家明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
長安街124號成了路邊的綠化帶。陳家明便順著綠化帶走,一直拐到245號。他不由自主停了下來,是一家舊書店,書堆放得很淩亂,甚至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都是些沒人要的老書,大多都缺了封麵或是用牛皮紙包起來寫上書名,甚至有些缺了幾十頁,故事隻好從中間開始。店鋪的深處有一個老爹在糊紙。耄耋老人坐在一隻低矮的板凳上,兩眼炯炯有神的看著手上的紙。陳家明猜測他大概在給舊書做封皮,不好意思打擾他便轉過身要離開。
“入門即是客。”幽幽的聲音從後邊傳過來,陳家明怔住了。字正腔圓,這語調他當然不會忘記。陳家明走過去半蹲在老爹麵前:“您是張四爺嗎?”老爹沒有回答,屋子裏突然冷清起來,眼耳口鼻之間隻有舊書的氣味色澤,他遲緩地把手上的紙放下,伸出一雙蠟黃長滿老繭的撫摸著陳家明的臉。陳家明細細一看,才發現老爹的眼睛是瞎的。“我,我是家明。”陳家明雙腳癱在地上跪在老爹身前低語:“您好記得我嗎,小時候我常和我哥去你那蹭茶喝,我……”“你回來了?!”張四爺仰了一下頭,雖然什麼也看不到。陳家明卻分明看到張四爺的臉上像被刀子刮了無數道口子一樣,溝壑縱橫。“回來了,我,我回來了。”陳家明按捺不住心裏的激動,跟張四爺絮絮叨叨說了當年那些過往。他們說起附近的小學,大操場,張四爺茶莊裏的常客們,街尾的基督教堂,公園,還有一切拆掉的舊物。舊書店裏不時傳出哈哈的笑聲或是一陣悲酸沉悶,卻經不起路邊啄食的烏鴉和零星的路人。
陳家明回到巷子裏劉媽家時已經日漸黃昏,他在門口嗅到飯菜味才記起來自己從早上到現在顆粒未進,自然是餓了。陳家榮推開門的時候劉媽叫道:“我還以為你隻曉得出去,不打算回來了。(停頓了一下)吃飯了,趕緊坐下。”說完又加大嗓門朝樓上叫去:“蔣麗,快下來吃飯了。”陳家明才知道今天那個卷發的女人叫蔣麗。
蔣麗穿了一件鵝黃睡衣,把頭發梳得齊整掛在右肩,一雙平底的木拖鞋在敲樓梯的時候重複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陳家明愣了一下,他努力回憶起今天她上樓是的聲音,似乎是嘎達嘎達,又或者是嘎吱嘎吱……“想什麼呢,都入了迷了。”劉媽打斷他的思路。陳家明不好意思的埋下頭。蔣麗噗嗤笑了出來:“想必是在牢獄裏沒見過女子,看到我自然有幾分動心嗬。”“不是的。”陳家明話剛說出嘴又趕緊把頭縮回去。劉媽給他盛了飯,端到他麵前問他:“你個年輕人,怎麼老低著頭不愛說話呢?是頭一回看到大姑娘心裏害臊?”“不,不是的。”陳家明這次說話的語速明顯放慢了許多。“算了算了,就不取笑你了,衝著你來今天劉媽還多備了幾個小菜呢,我可還得沾著你的光喲。”陳家明剛要開口卻又停住了,他本來想說“不是的”但不知怎麼的,他站了起來,給劉媽鞠了個躬,說著謝謝。他說這謝謝似乎是連帶著對李主任、劉媽和張四爺一塊說的,說了三遍才坐下。
“明早我帶你去工廠那看看,先做食品包裝吧,那裏的人說話刻薄了些,但總是不會太過分的。”劉媽邊吃邊說著,“你今晚早點睡,明天我們好早些過去。”陳家明點點頭。蔣麗在一旁慢吞吞地吃,細細地嚼,也不知道能嚐出些什麼味道。
陳家明吃過飯後把碗筷收拾好,劉媽讓他到街上買兩斤白酒:“出了巷子右拐半裏路就是了。”陳家明哦了一聲,拿著劉媽遞過來的手電筒和錢便跨出門去。
巷子幽黑,打著電筒更顯得暗淡無光,周遭又無行人,隻有水溝下邊簌簌的流水聲。在巷口陳家明按照劉媽的話右拐,他分不清走多遠是半裏路,便一直走下去,直到看到一家披紅掛彩的鋪子亮著燈。他在門口便看到了郭大軍,這個同他一起在監獄裏的壯漢。陳家明立在離門外十米左右,不往裏走了。
“我說大軍啊,你這些年在裏邊可是受苦了,今天可得好好喝酒大塊吃肉。”“就是,大軍哥,不就血氣方剛上了個娘們嗎,關個十年八年的可得苦死你了,以後想要女人跟兄弟我說,有的是你的。”郭大軍豪爽的笑笑,喝了一大碗酒。
“年輕人沒點衝動還是年輕人嘛,以後咱不提這事兒,幹她個娘們的,臭婊子。”“估計還是那騷貨自己勾引我們大軍哥的呢哈哈。”大家哄的笑開。郭大軍也任大家夥調侃,不接話。
陳家明看得難過。他也想有一群人圍在他旁邊熱熱鬧鬧,但這從來都是妄想,他現在是一無所有,若不是遇到劉媽的收容,恐怕晚上還得露宿街頭。陳家明歎了一口氣,拐過郭大軍家的鋪子,一直往下走,走了好幾裏路,又才見到一家買東西的鋪子。他走進去,和老板說要二斤酒,裝壺。老板利索地裝了酒遞給陳家明,接過錢的時候,嘴裏呢喃著什麼。等陳家明轉身要出去,才問了出來:“你是很家榮的弟弟陳家明?”陳家明轉過身點點頭。“你被放出來了?”依舊是點點頭。陳家明正約莫著老板是否會跟他寒暄幾句,不料老板兩手做出驅趕的動作,嘴裏不停念叨:“晦氣晦氣。”
陳家明有些尷尬地走出門去。他過了對麵的馬路,避開郭大軍家的鋪子,低下頭走,避開所有人,所有記著他過去的人。
把酒和電筒遞給劉媽陳家明便回屋裏休息了。劉媽隨口說了句怎麼去那兒久,陳家明沒有回。他進了屋,將門鎖上,坐在床邊看著旁邊窗戶外的景象,是一條街道,黑乎乎的,感覺像是被粘稠的夜色吞噬掉一般,也沒有路燈,也不見行人。
其實陳家明走出巷口的時候就發覺這裏人煙罕至,多半是因為建築都已經老舊了,甚至有些搖搖欲墜,再加上前些年房屋拆遷,很多戶人家就搬到別處去。這麼數下來,一條迂回曲折的巷子走到深處,恐怕亮著燈的也就兩三處。陳家明的屋裏亮了台燈,但燈光仍舊是很微弱。他開始好奇劉媽為什麼會堅持守著這棟破舊的樓,還有蔣麗又為什麼會住在這裏,劉媽跟自己非親非故為什麼肯收留自己這個囚徒出身的人。在獄中呆了十五年,連思考問題的基本邏輯都沒有了,陳家明總是聽著上麵的安排,按照嚴格的作息出勤、進食、休息。這麼多年仿佛機器一樣,自動運行,完全受人擺布,做事不差毫厘,連獄警想要責罵他的機會都沒有。總是有新來的囚徒無端生事向他挑釁,他也總是習慣性的低下頭,讓人連對他動粗的欲望都沒有。然而他又是個孱弱的人,骨瘦如柴,走起路來會歪歪斜斜,尤其在冬天會更明顯。開始的時候還有人湊過去要跟他說說話,可總是別人說了好幾句,他才懶懶地搭了簡短的一兩個字。裏邊的人便開始疏遠他。不知什麼時候,家裏人也疏遠他。又或許那根本算不上家人,陳家明很小就知道自己是被收養的,盡管跟哥哥陳家榮取著相似的名字,但無數次地被街坊鄰居提起,被同學問起,他似乎永遠也無法避開自己是養子這個問題。也隻有到了監獄裏才沒有人在意他的來曆,他是親生的還是收養的。
陳家明慢條斯理地從包裏拿出那本厚厚的俄國小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他覺得這本書對他來說很諷刺。他究竟是不是個有罪的人,這世上隻有兩個人知道。但他接受了懲罰,在牢獄裏關了十五年,從十六歲一直關到三十一歲這件事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毋庸置疑。
睡在這裏的第一個晚上他難以入眠,腦子裏混混沌沌,不停地翻來覆去,但又不敢鬧出太大動靜,因為是三樓,說不定下一個轉身就瞬間傾塌從三樓狠狠摔到一樓。很多事情在他腦海裏閃現,十六歲以前的,獄中發生的,交織在一起,重疊無序。他在恍惚間聽到窗外傳來奇怪的聲音,斷斷續續,像是女人的呻吟聲,像是嬰兒在哭,又像是鳥叫聲。陳家明有些毛骨悚然,他想捂住耳朵,但這聲音反而更響了,在他的腦子裏纏起線來。過了很久,陳家明才慢慢適應這個聲音,覺得這聲音很淒涼,倒也像是絮絮叨叨些什麼故事。這麼想著,他便不怕了。
第二日醒來——與其說是醒來不如說是等到天開始亮起來——陳家明做好洗漱,下到一樓,在院子前麵看著柔和的陽光。以前在監獄裏他也總是喜歡這樣,逼視早晨的陽光,沒有人知道他這樣做的目的,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樣看太陽看了十五年,他還是覺得每天出現的太陽不是昨天的那一個。昨天的那一個究竟去了哪裏,是死掉了嗎,還是被關起來失去自由了呢?他不得而知。
“怎麼起那麼早啊?”劉媽打了個嗬欠。“習,習慣了。”陳家明應了一聲。“吃了早飯我就把你帶過去。”劉媽邊說邊往廚房走去。
雖是早晨,卻沒有鳥叫聲,也沒有人的動靜,這裏顯得過分安靜。但陳家明是喜歡這樣的境遇的,這十幾年來他似乎是在別人的眼皮子底下過活,吃喝拉撒像是被控製好一般,準時準點,每天都得聽著各種人的嚷嚷,在他眼裏,這些聲音,人與物都一樣的髒亂,毫無止境的髒亂,他甚至覺得他的身體根本不屬於他自己,已經同這些髒亂融在一起。
他問劉媽:“昨天晚上,你,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什麼聲音?”“就是,就是很奇怪的聲音。”“嗬,你有胡思亂想了吧,哪有什麼聲音。好了好了,趕緊收拾一下,要出發了。”陳家明也不好再問下去。
去工廠的路上沒見著什麼人,倒是有一些流浪的貓狗,肮髒的毛色。它們趴在泥巴地中,垃圾堆裏,水泥地上,四處都是。陳家明泛起了同情心,想帶一兩隻回去,可他又轉念一想,自己是個連自個都顧不上的人,又怎麼能找照看好這些貓狗呢。隻怕是跟了自己它們過得更清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