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經

陳金鳳近來有一樁心事未了。她夜裏翻來覆去想了好幾日才總算下了決心同丈夫講明。

事情要從芙蓉鎮上出了個張仙婆開始講起。而這張仙婆的來曆又是眾口一詞的邪乎。約莫半年以前,一戶張姓人家的老閨女在山下放牛的時候被雷劈中,當場昏厥,後來蓋棺入土,下葬的時候也不過四十來歲。一家人哭哭啼啼的說她還沒等到嫁出去就走了命可真苦。第七日全家掃祭,在墳頭插上三炷香,張家小兒子聽得棺材裏似乎有動靜。爹媽不信,側過耳朵去聽,果不其然。於是全家人鬆了土抔,一湧動,這老閨女竟頂著棺材蓋爬了出來。一下子把老爹嚇得臉都青了。隻見這老閨女兩眼無神,嘴裏喃喃自語,一路跑回自家蒙頭大睡。鎮上人說,這頭七未過,按理說還魂的事也不是沒有可能。老爹心裏不踏實,但又不敢叫醫生,於是從隔壁鎮上請來了個仙婆。哪知這仙婆一見著這老閨女,連法也不做,也不用掐指一算,就大笑著說,何仙姑又收了一個徒弟,我又多了一個師妹。笑罷便揚長而去,別人問什麼都閉口不答了。湊熱鬧的人多了起來,鎮子上的人都到張家來見見著死而複生的老閨女。老閨女醒過來後不出閨閣,穿著繡花鞋盤腿而坐,兩隻吊鳳眼一睜一閉。宰牛的老劉平日裏同老閨女談得來,於是坐在邊上問她還認不認得自己,老閨女不答,老劉又問,今個六合彩開個什麼生肖。老閨女學了聲雞叫,便振袖將老劉請了出去,側身而眠。晚上六合彩開碼,果真出雞。整個鎮上一下子沸騰起來了。先是老劉大呼著真是何仙姑的徒弟,就是準。不知誰又繼續叫著名字轉而成了張仙婆。於是老閨女就被人叫成張仙婆。

聞名而至的人逐漸多了起來,有人問她運勢,她抓住那人的手,然後不問自答,順溜地講出對方的生辰八字連同祖上的情況又準恰地講出近來犯的災禍,並告訴其破解的方法,還贈他方正紅符。來人常常覺得敬畏自覺留下幾百塊錢放在張仙婆枕邊。也有七旬老太來向張仙婆卜卦,張仙婆抓住老太的手一臉愁苦的說對方命苦,又從枕邊拿了幾百塊錢塞給老太讓她多吃好喝好。

張仙婆是名聲在外,有人說她是活菩薩心地善良,窮人不收錢,富人不出錢不讓進;也有人說她是假神仙,裝神弄鬼想騙錢。但不管怎麼說,鎮上的人集體捐了錢,竟給她蓋了道觀讓她住進去,香火不斷。

要說這老閨女這會兒是成了仙吧,不像是,整天也是吃喝拉撒睡一樣不少;說她是人吧,也不成,哪有人能掐算出別人兒子出生的時候是幾斤幾兩,爹媽死辰生日。總之,鎮上的人就當她做半人半仙,對她是敬重得很。

陳金鳳是在單位裏跟那群中年婦女聊天的時候聽說的,她也覺得詭異,但自從知道了她們局長也偷偷摸摸去見了這張仙婆回來後容光煥發事事順後自己心裏也是癢癢的。雖說陳金鳳也是鄉下人出身,這種仙婆仙公的事自然是聽了不少,但死而複生倒是頭一遭聽來。她想去,可自己都嫁到城裏十多年了又不敢出這個醜,怕人笑話。家裏也倒是沒什麼災啊難的,但一直平平淡淡怎麼也富不起來,何不趁著這個機會讓仙人給指條明路?

這一天吃過晚飯,兒子去上晚自習,碗筷還擱在桌子上沒收拾,丈夫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陳金鳳挨坐到丈夫身邊,把電視聲音稍微調小了了些。丈夫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她僵硬地笑了笑,又頓下來,小聲說:“老王啊,我跟你說件事兒。”丈夫轉過頭朝門看了看,關緊了,又把手架在陳金鳳肩上,湊近了些,眉毛一挑:“什麼事兒啊,那麼神神秘秘的。”“你先聽我說哦,就是芙蓉鎮那個張仙婆。”“嗨,什麼張仙婆李仙婆的,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呢。”“不是李仙婆,是張仙婆,人家可是死而複生,算命可是準得很。”“我算得也準啊,要不我幫你算算?”老王笑得合不攏嘴。“別扯開,我跟你說正經的。你看咱兒子明年也要中考了,你那芝麻大點的官也老久了都升不上去。”“你這是什麼話,我不是不願調走嘛,真是婦道人家。要拜個仙婆能升官,我明天買二十樽觀音像在家裏供著,天天給她燒香。”“我說你這人怎麼就不明白呢,我們單位的丁局長都親自攜家帶口去那了,人家錢賺得夠多了吧,人家還不照樣去?!”“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是不去。”老王將搭上的手又撤了回來,伸手拿過遙控器換了台,是足球比賽,把聲音調大,目不轉睛盯著屏幕看了起來。

陳金鳳覺得自己跟丈夫是說不通了,她看著這個一點出息都沒有的丈夫,嫁給她那麼多年了,小主任還是個小主任,別人早就芝麻開花一路不知道升到北京還是哪裏去了,自己丈夫連窩都沒挪過。呸,什麼老王,一點王者氣概都沒有。陳金鳳隻得心裏暗暗罵著,她可不敢明著來,邊罵邊收拾著碗筷,拿到廚房裏洗。

水龍頭噴出的水嘩嘩嘩地流著,陳金鳳腦袋裏想象的是這個張仙婆究竟為何如此神通廣大。難道是因為她四十幾歲了也沒嫁出去?何仙姑專收老閨女?陳金鳳今年也要跨入四字頭的行列了,她洗著碗,看看自己日漸枯老的手,心裏很不是滋味。別人的老公爭氣,整天帶她們出國旅遊,買高級化妝品,做美容做保養,四十歲的中年婦女看著像二十歲的小妖精,勾引起人來絕不遜色。可自己呢,自打嫁給老王,本本分分做著賢妻良母,每天洗衣做飯照顧孩子還要趕著去上班,自己是又當丫鬟又當媽的,什麼歲月催人老,明明就是幹活幹出來的。陳金鳳又想,要是當年自己不是急著要找個城裏人當丈夫,自己在鄉下守著守著,說不定四十歲了,何仙姑也把自己收做徒弟,哪裏輪得到什麼張仙婆,陳仙婆都顯靈了鈔票還不大把大把往自己口袋裏扔?

磅啷。

“怎麼了?”老王跳起來直往廚房衝了進來,“怎麼那麼不小心啊,洗個碗都能碎,你都多大的人了啊?鬼上身了吧!”“你才鬼上身了。”陳金鳳沒一處好氣的。她把碎掉的碗塊撿起來扔進垃圾簍裏,說到鬼,她心裏是越發的覺得自己是一定要見見這個張仙婆才好。“你是鐵了心不願去見張仙婆了吧?”“都說了要去你自己去,我不攔著你,你就是拜了她做師傅都行,反正你人給我回來就好。”老王又往客廳走了過去,覺得這女人怎麼就不死心呢,非得見什麼張仙婆李仙婆的。“那可是你自己說的,我過兩天就跟領導請假去。”陳金鳳摘了圍裙也往客廳走去。“請假說去山裏拜仙婆為師?”老王坐在沙發上打趣地問到。“反正我有辦法。”陳金鳳從淺棕色的皮包裏掏出了手機,還是四五年前的款式,她不趕新潮,也趕不起。

此時她心裏又冒出了一個想法,既然丈夫不願陪自己去,那不如找別人,反正現在大把人想去。她翻著通訊錄,從頭翻到尾,又從尾翻到頭,都沒覺得有哪個號碼是自己好意思打過去的。

李玉芬?!

陳金鳳腦袋裏忽然閃出那麼個名字,她的遠房表妹,也嫁到城裏來了,但命更賴,嫁了個建築工人。算著算著好像也有四五年沒聯係了,甚至連號碼也沒有。但陳金鳳總覺得,這是個最佳人選,這個表妹性子柔弱,老是疑神疑鬼的,小時候就喜歡拜菩薩拜土地公,大了就更了不得了。陳金鳳給娘家那打了電話,問了表舅又問了表姐,折騰了一個晚上才把李玉芬的電話問過來。但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陳金鳳要給李玉芬打電話,剛摁下號碼,丈夫在一旁就嘀咕開來了。“大半夜的還給人打電話,多大點事兒呢,煩不煩啊你,你就不能等到明天再說啊,一點禮貌都不懂。”陳金鳳本想還兩句嘴的,但轉念一想也對,不能那麼大半夜的給人打電話,而且自己還沒想好該怎麼勸服這個表妹呢。於是陳金鳳拿著浴巾去浴室洗澡,反正這事兒也八九不離十了,隻要表妹一口答應,馬上開始行動。

邊洗澡,這陳金鳳還邊實戰演習著,她對著鏡子說話,編好了所有的詞兒,趕明兒一早就給李玉芬打電話去。

老王看過報紙也洗了澡,回到房間看到李玉芬在拿起什麼書仔細的揣摩著。老王翻過去看書名,《道教的起源》。“你怎麼還有這種書?”老王鑽進被子裏漫不經心問了句。“今天下班路過天橋在地攤上買的,便宜著呢,才六塊錢那麼厚一本。”陳金鳳眼睛都不舍得離開書本,倒是挺認真。“我說,你不會真打算去拜那仙婆為師吧?”陳金鳳連回答都懶得回答了,繼續看她的書去,嘴裏還細碎念叨著子醜寅卯。老王切了一聲,幹脆把燈關掉,轉過頭就睡了。“哎,你這人怎麼這樣啊,人家看書看得好好的你關什麼燈啊?!”老王也一聲不吭。算了,明早還得打電話呢,睡覺就睡覺。陳金鳳撇過臉,把書放在床頭,同老王朝相反的方向背頭睡去,兩人身子中間隔出一大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