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覺

有些話說得太多了就會變得很虛假。

若是連愛情都有期限了,這世界上又有什麼東西是長久的呢。

同孜然說分手的時候我告訴她,並不是我不愛她了,隻是我累了,想找個時間靜一靜。於是我便把她留在了原地自己狠下心走了。她的好友小晴來找過我很多次,說我怎麼可以那麼決絕,一句話就斷送了一份六年的感情。我說,哦,是嗎,原來已經六年了。

都說七年之癢,可我卡在第六年就宣以終結。但我一點悲傷的感覺都沒有,於是我不得不質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愛過。然而當我尋根刨底的問自己究竟什麼是愛的時候,我發現我根本答不上來。這個字眼實在是太抽象,比畢加索的插畫還要抽象。

我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搬到了另一個城市,在市區最嘈雜的地下室租了一間房,出房門可以看到一群蓬頭臘麵的青年手執吉他隨意撥弄,或是一堆燃盡的煙頭。沿陰暗的斜坡直走右拐到有光的出口會有一個乞丐終日卷挾鋪蓋躺在那裏,頭發遮住了他所有的麵容,身體散發著惡臭。有光的地方會看到一個報亭,旁邊是公交車站。我每天清晨會從陰暗潮濕中爬出來,在報亭買一份報紙,乘312路公交到廣場,坐在一把長椅上打發時間。

還在念書的時候教授說每天要花一個小時到一個清靜的地方去思考一些關於人生的問題。我那時整日忙得不可開交,學業工作談戀愛三樣東西夾雜在一塊,權當教授箴言作無稽之談。即使是現在閑下來了,仍舊不去思考什麼是人生。別人的人生對我來說無意義,我不想參和;而我自己的人生,就讓它順其自然吧。

雖然我總是在細致地看報紙,但從來沒有什麼東西被刻進我腦子裏。持刀搶劫,地鐵事故,樓房起火,離奇死亡。我對一切都失去了熱衷關注的欲望。我看報紙,不過是看一堆密密麻麻的文字聊以自慰,提醒自己的存在感,至少還同周圍的人存活在同一個空間。

日子不知不覺變得漫長起來。不用工作,也不用花心思哄女朋友開心。然而我存有足夠多的錢讓我自由散漫地度過這段沒有預計終結的日子。原本攢來同孜然旅遊的錢現在看來是不需要了。

看報紙我通常看到烈日當空,然後過馬路到對麵的小店點東西吃。每天點一樣不同的菜和一碗米飯。好吃難吃對我來說都趨於一致了,我總能吃得興致勃勃。

下午,下午我會沿路折返,在經過報亭的時候那個賣報紙的小姑娘會說著同一句話,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而我會麵帶微笑的同她說,今天累了。盡管我和她都知道我每天回來的時間都是掐好了鍾表,既不會提早也不會拖延。但我們誰也不互相戳穿對方。兩個每日見麵寒暄的話語控製在一句話以內的陌生人。

回了房間我可以盤腿坐在床上,聽源自周遭的各種聲音。我閉上眼睛,然後細聽。一牆之間兩牆之隔三牆之差對我來說隻是聲音強弱的分別。有呻吟聲,我暗自細數有多少戶人家在同一時刻魚水之歡;有尿液噴射滴觸到白璧的摩擦聲,我揣度他的站姿或此刻表情;有叫罵聲,總是迸發出渾然的激情,但細細軟軟的一方隨即轉為啜泣;有支離破碎的歌聲和斷斷續續吉他的叫喚,可以當做是世間萬物的底聲。

聽聲音可以聽一下午,自己勾勒出麵目全非的故事,主角永遠是同一個人。等到指針跳過了六點,我知道黃昏要來了。穿上咖啡色皮夾克,照三分鍾鏡子,笑和嚴肅表情的更迭締造出同樣麵目全非的自己。主角永遠是同一個人。

在日落之前趕到酒吧門口,在客人寥寥無幾的空間內恣意的搭訕。但我總忘記我前一秒鍾同誰說了話,又說了些什麼。喝酒,自然是烈酒。但龍舌蘭不喝,他會讓我想到筋骨具斷的弗裏達卡洛。威士忌加冰是夏天和冬天都一成不變。我有時會無緣由問自己來這裏幹什麼。但轉而一想,這問題不能算問題。我不如問自己長兩隻眼睛做什麼,嘴唇鮮紅做什麼。

在十一點之前又會回到我那間陰暗潮濕的地下室房間。一頭栽進被子蒙頭大睡。

我描述得很潦草,這樣循規蹈矩的生活未免過分無趣。二十八天後除了報亭那個小姑娘還有通過聲音辨別出來的鄰居外,我誰也不認識。於是我想,我該養條金魚了。

我在花鳥市場挑了隻橘紅色的金魚。隻有我拇指大小。老板說我在這幾百隻長得都一樣的金魚裏挑了四五個小時,挑出來的這隻究竟有什麼區別。我一笑置之。這幾百隻金魚怎麼會長得都一樣呢。難道他認為這世上所有人都長得一樣嗎。他又問,為什麼不買一對呢,養一隻多孤單啊。我說,金魚本來就是買來陪我的,倘若買兩隻,它們好上了,誰來搭理我。

我單手握住一隻不大的魚缸,一路上又買了幾罐啤酒和一包煙。回到房間,開燈,橘色的燈光同我橘色的金魚融在一塊,仿佛我又自己遺世獨立開來。我把電視機打開,新聞,悲喜劇,廣告,鋪天蓋地而來。毫不猶豫關掉電視,從桌上拿起一灌酒,利索打開,嘴唇同冰冷的鋁罐接觸,淡色的啤酒滑過喉嚨,咕嚕咕嚕咽下去。屋子開始渲染起發酵過的麥香氣味。

我邊喝酒,邊仔細端詳著這隻活潑的金魚。它一刻也閑不下來,總是朝各個方向遊蕩。我覺得它似乎在發抖,兩眼無神地看著玻璃壁。我與它對視,但它仿佛無法同我對焦,眼神空洞。它究竟在想些什麼。我不得而知。

你是渴了了嗎?我又開了一罐啤酒將淡黃色液體傾倒入魚缸裏。這隻橘色的金魚開始狂亂起來,之前是散漫地遊弋,現在是四處碰壁。液體其實很快便被稀釋。

喝那麼點你應該不會醉吧。金魚並未搭理我。看來我隻得自憐自艾了。

我打了個嗬欠,側身轉過床鋪,從枕頭下拿起手機。沒有未接來電。沒有未讀短信。很好。看來大家都忘記我了。

下一秒鍾我又突然記起來,我換了手機號還沒告訴任何人吧。真是健忘。

恍惚間我覺得頭頂的地麵正開始塌陷。是大風的聲音。或許,還有雨聲。劈裏啪啦。難道是有人在放鞭炮嗎?

我抽出一根煙,點上,呼出一口氣。煙圈纏繞在一起徐緩上升,肆意交纏。那隻橘黃色的金魚也在同淡黃色的水體交纏。我開始扭動起自己的脖子,我也和空氣交纏。脖子的骨節發出咯吱的聲音。是我這麼些年落下的病根。也罷了,反正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人。我無意識地打開了電腦。登陸郵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