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
一
沒有任何征兆的,黑雲壓過山頭,隨即一聲沉悶的巨響,大雨驟至。
劉素雲從包裏拿出一把水藍色的傘,看了一眼刻著吳圩鎮的石碑,又轉過頭,看到雨水毫不吝惜地彙入剛剛踏過的那條已經幹涸的溪水。眼前是別離了快十年的村落,依舊固執保留著南方人字形的屋頂。瓦片似被風掀起又按下,掙脫不出便作罷。雨水順著屋簷滴滲,把黃泥地攪成渾濁的色澤。
身後很快便漲起同樣渾濁的溪流吧。劉素雲想著,挺直了腰板,讓胸部的線條不被雨水衝淡,順著小徑直走。她在一家掛白的屋前停住,把傘撐開擱在門口。
“素雲,你怎麼才回來?”劉素雲不作答,她掃了一眼周圍的人,暗淡無光的麵色襯著黑麻布衣褲,頭上纏著一道白練,手臂上也係著一條白繩。
正堂是一副棕色棺材,四腳是不熄火的紅燭。屋裏燃著煤油燈照明,又是這種曖昧的含糊不清的光,似乎被水蒸過一般漏滿了整間小屋。
“還不快給你爸上柱香!”劉素雲不用看去也可以知道這老頭說這話的時候一定漲紅了臉,青筋把枯槁的臘黃皮膚撐起一道道褶皺。老頭緩緩站起來,遣散了這群吊唁的人,讓他們先回去,明日再過來。
屋子突然變得空曠。
“他是怎麼死的?”劉素雲拉過一張椅子坐下,翹起腿,右手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支剛點燃的煙。老頭怔怔的看住她,不發一言。
“從廣東那回來的時候就一直咳一直咳,醫生說是肺吸進了什麼東西,又好像是癆病。哎……”說話的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貓著腰,頭上包一條深藍和淺灰夾雜的頭巾,顴骨凸顯。
“阿成呢,怎麼不回來?”
先是楞了一下,老女人才接過話:“你走不久,阿成就跟著走了,到現在也沒個音信。”
劉素雲用手指把煙頭撚滅,兀自往裏屋走去。
隔著門便聽見老頭咒罵的聲音,老女人啜啜的泣聲一陣一陣。
雨聲潺潺。午後悶熱的氣息,以及日光,被這突如其來的風和雨澆滅,一直持續到傍晚。平日裏黃昏時分的炊煙也了無蹤跡。劉素雲拿出手機給阿紅發短信,說是因為下雨今晚不回去了。熒光映著她素淨的臉,今天沒有化妝,算是她最大的仁慈了吧。
她伸了個懶腰,餘光處瞥見一個紅木小櫃子。劉素雲立起身,慢慢走過去,用手指輕輕劃開一道灰塵,搓搓手指,從包裏拿出紙巾把這表麵隨意擦一下。櫃門上掛了一把爬滿鏽漬的銅鎖,一掰就開。裏邊突然鬧出什麼聲響,劉素雲用手機的亮光照過去,一隻老鼠竄了出來。她先是嚇了一跳,見沒什麼可怕的便又攤開櫃裏被老鼠啃得狼籍的紙屑。
有一張褪了色的獎狀,上邊寫著三好學生劉素雲。劉素雲噗哧笑出了聲。她繼續翻著,看到一張合照。她把灰塵拍了拍,有六個人在院子裏。坐在前邊的兩個老人,一個是剛剛那老頭,另一個是那老女人。中間站著兩人,留著一撇胡子的是劉子慶,現在躺在棺材裏,那個漂亮的女人是她母親。母親懷裏抱著她弟弟劉明成,還是吃奶的年紀。劉素雲看到她自己站在角落邊,綁著兩紮辮子,麵無表情。
照片裏的劉子慶跟個死人一樣,板著臉沒一點好氣,不論過多少年,也都是一樣。
二
劉子慶那副臭臉是在家裏才擺出來的。他白天在賭場裏赤膊揮舞手臂別提多痛快,但一到家裏便摔東西打人。劉素雲的母親常常被皮帶鞭得青一塊紫一塊,有時劉子慶喝醉酒,還把尿灌進她母親嘴裏。劉素雲在門縫裏見過劉子慶狠狠地扇母親耳刮子,然後剝開母親的衣服,用手指抓緊母親雪白的胸脯,再大口大口咬下去,得意地笑著。母親撇過臉不敢哭,因為她知道若是哭出聲來,接踵而至的便是拳打腳踢。
劉素雲每每看到這番景象便躲在房間裏不敢出來,她感覺周圍泥巴做的土牆隨時都會傾塌下來,然後像劉子慶壓母親一樣狠狠壓住她。
劉子慶平日裏很少回家吃飯,總是跟兄弟幾個混在外邊吃酒。他對待兄弟可是掏心掏肺,兄弟有什麼忙,他二話不說鐵定去幹,但一有什麼不順心的事,他便把脾氣全撒在家裏。
若是非得扯出點什麼事情算是劉子慶盡過父親的責任,也隻有逢年過節的時候他會想起來給劉素雲添新衣裳。但這種事情,在劉明成出生後便化作陳跡。
劉素雲十二歲的時候,母親跟著一個男人跑了,劉素雲覺得母親早該跑了,她隻是埋怨母親為什麼沒帶上自己離開,而是塞給她一張紙條輕輕擁了她一下便算作補償。七歲的弟弟整日哭個不停,劉素雲不想搭理他,但若被劉子慶撞見,她的下場便同母親一般,全身沒一處完好。
劉子慶仍舊沒日沒夜的惡賭,丟了老婆卻像個沒事人一樣,別人笑話他他也不管,終於連房子田地也給點當出去了。兄弟勸他上廣東佛山那打工,劉子慶要麵子不肯去,他推脫再考慮考慮。
黃昏的時候,劉子慶抽著水煙坐在門邊看兒子女兒從學校回來。他攬過劉素雲,看到她手臂上幾道紅印子,似乎有些過意不去。劉素雲一副瘦弱的身子站在那,怯怯地望著劉子慶。隔壁人家的炊煙早已燃起,悠悠蕩蕩飄向天空,唯獨劉子慶家連燒火的木柴也沒有。在家裏悶了幾天,劉子慶實在坐不住了,他把房子賣了,盤了些路費,又把劉素雲和劉明成送到城裏給那老頭老女人帶著,自己收拾行李便走了。
城裏的風吹起來刮的全是灰塵,沒有鄉下那種泥土的清香,也蕩不出蛙鼓蟲鳴。老頭和老女人在城裏的房子是大女兒孝敬他們買下的,也不大,兩房一廳,他們讓劉素雲和弟弟睡一間,自己睡一間。老頭喜歡自己的孫子,對他疼愛有加,常給他買些玩具新衣服,也不知重男輕女的觀念或是其他什麼,對劉素雲一直沒有好臉色。
“你就跟你媽一副德行,水性楊花……”“老劉你別說了,好好吃飯,啊。”老女人和聲細語地勸著。
“吃什麼吃,這飯還讓人怎麼個吃法?”老頭越鬧越凶,“養這種女人在家,指不定什麼時候連房子都給我弄沒了。”
劉素雲一聲不吭,繼續埋頭吃飯,也不敢夾菜。
老女人抬頭看看劉素雲是什麼表情,又看看老頭:“唉,也沒多大事情,那一百塊丟了就丟了唄,吃飯吃飯。”劉素雲先是一顫,然後不爭氣的落下兩滴淚珠子,她咽住喉嚨,斷斷續續說了聲吃完了,便收拾碗筷往廚房去了。自來水嘩嘩的流在劉素雲的手臂上,一股冰涼的感覺從手一直傳遞到胸口。老女人湊過來撫了撫劉素雲的肩膀又握住她的手:“爺爺年紀大了,脾氣不好,說話有點衝,你也別放在心上。有什麼不開心的,告訴奶奶,奶奶護著你。”劉素雲很感激的看著她,點點頭,便走回房裏。
劉明成還在客廳看動畫片,鬧轟轟的,劉素雲掩了門,躺在床上裹住被子合上眼睛。她以為她能睡著,卻一直熬到了深夜。她想著為什麼住在城裏的人張嘴就能罵人,白天在學校裏被人孤立,到了家裏還被冤枉過,又或許這根本不是家。風從窗子邊灌進來,有點冷,她看看旁邊熟睡的弟弟,爬了起來合上窗子。劉素雲隱隱聽到牆邊傳來什麼聲音,她便貼著耳朵去聽。
“我今天好像見她進過我們房間,也不知道做什麼。”“我就覺得是她……”“小聲點,別讓人聽見了。”“這女人,肯定不是阿慶親生的,野雜種,我看就是個野雜種,指不定是她媽在外邊跟哪個男人胡搞搞出來的,水性楊花。”“哎,也苦了我們家子慶了,好好的連房子也沒了。老劉啊,你說我們該怎麼做啊?”“不說了不說了,這女人留著遲早是個禍害……”
劉素雲靠在牆邊,她抬頭望望窗外,沒有月亮的晚上,也沒有半點星光,樹影甚至把城市籠於黑暗之中。嗬,什麼奶奶,什麼護著她,原來都是騙人的。她多麼希望剛剛那風把自己吹得清醒些。劉素雲揉了揉眼睛,躡手躡腳爬起來打著電筒在桌邊給阿楚寫信。她寫著寫著淚水就不自覺落了下來,泅在紙上。她想阿楚了,她想起從前在吳圩鎮跟阿楚每天放學一起抓蝴蝶的日子,她和阿楚睡在一塊撓對方癢癢。阿楚現在該是個什麼模樣,一定更漂亮了吧。
老頭每日還是板著臉,劉素雲覺得老頭的表情其實和劉子慶很像。而老女人總是在演她慈祥奶奶的角色,劉素雲從不揭穿,但她清楚她葫蘆裏賣著什麼藥。劉素雲白天是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晚上卻不,她在信裏使勁發泄不滿,她告訴阿楚她受夠了,她用極尖酸刻薄的言辭去描寫那老頭老女人,窮形盡相。如果說原來的劉素雲是個柔弱纖細的女子,那麼現在的她開始學會演戲。劉素雲她就這樣一直和阿楚書信往來,她沒有辦法想象,倘若沒有阿楚,這些話她該跟誰說。阿楚說她不念書了,在家裏幫爹媽種地,劉素雲覺得可惜,她們兩從前在學校裏成績一直都排在第一第二。
三
劉素雲犯起了煙癮,她燃起一支煙,吐了口氣,覺得暢快多了。她繼續翻著櫃子裏的東西。是一本筆記本。她打開本子,看到封頁處寫著鍾楚離和劉素雲永遠是好姐妹。劉素雲一下變了臉色,拿起煙頭使勁戳著鍾楚離這三個字,把這三個字戳成窟窿還不夠,她發狂一般地撕爛了這本子。
“素雲,你快過來,我,我現在在東閣路”“阿楚,出什麼事了?”“你來了再說,快點……嘟嘟嘟……”劉素雲接過電話,來不及跟老頭老女人說便從家裏跑了出去,她打車到了東閣路,看到阿楚被兩個男人架住肩膀,劉素雲想也不想衝過去拽住阿楚的手,想從兩個男人那搶過阿楚。兩個男人直接用紙巾捂住劉素雲嘴巴一下子把她攬過懷裏一邊拖著她一邊上下撫摸著她的身子。劉素雲忽然沒了力氣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