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她和阿紅睡一塊。“你多大了,看起來挺嫩的,不像十八啊?”劉素雲先挑起了話題。“我,我十七。你可千萬別跟老板娘說啊。”“我還沒十七呢,今天我都是騙那老板娘的。”阿紅有些驚訝。“你是怎麼來到這的啊?”劉素雲繼續問道。阿紅沉默了一下,慢慢開了口:“是我爹,他把我帶過來的。”“你爹?”“恩。我爹賭錢輸了,就把我給賣了。你呢,你為什麼過來啊。”……

劉素雲和阿紅聊了一個晚上,快天亮兩人才睡過去。

她想起了東西還擱在之前那家招待所,但她懶得回去拿了。那幾身衣服,在這種地方可穿不來。劉素雲和阿紅每天朝夕共處的她們把自己從小到大的故事說了個遍,把所有的秘密都說給對方聽。不,關於阿楚的事情,劉素雲隻字未提。劉素雲有時睡不著,她便看著阿紅睡得像個小孩一樣。她輕輕撫著阿紅的睫毛,想著時光在這張稚嫩的臉上留過什麼痕跡,一個人偷偷笑了。

七月轉眼被太陽曬成八月。陽光和煦了不少,但也總是讓人難熬。劉素雲還在打聽母親的下落。但這消息總是跟這蟬聲一樣,多而雜亂,卻沒有一點用處,讓人心煩。老板娘常常給店裏的姑娘們買來補品,大家沒事就湊一塊聊天,劉素雲覺得日子過得挺好,她開始慵懶起來。劉素雲不打算給家裏寫信,那兩個裝模作樣的老人她一點都不眷戀。但她畢竟在那住過幾年,白吃白喝的。算是講些良心,劉素雲時常往家裏頭寄些錢,留了號碼,說有什麼急事要用錢就打過來。但電話一次也沒響起,也不知道那些錢他們收到了沒有。

不知不覺的,好幾年就這麼過去了。

“春節你回去嗎?”“不回去”“阿丹你呢?”“回去不是找打嘛,上回我回過一次,結果我爸抽起棍子把我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害得我好幾天接不了客人呢。”“阿青,你不回去嗎,你弟弟該念初中了吧。”“我還沒想好。他們不知道我在這做什麼工作,還以為還念著書呢。要不是為了弟弟,誰願意過來呢。”突然沉默起來。“其實我很懷念讀書的日子。雖然苦是苦了點,但不用看客人的臉色。你知道嘛,前天那客人簡直是變態……”阿紅突然扯扯劉素雲的袖子讓她到屋裏。

“什麼事啊,那麼神神秘秘的?”“素雲,我……”“怎麼了,臉色那麼難看。”“我,我好像懷孕了。”“怎麼那麼不小心,不是帶著套子嗎?”“客人偷偷拔掉了。”“什麼人那麼惡心啊。真是的。下午我陪你去醫院。”“可是……”“怎麼了阿紅,你怎麼哭了?阿紅你沒事吧?”阿紅一把抱住劉素雲:“我存了一年的錢全丟了。存折和現金都沒了。”“怎麼搞的,那麼不小心。沒事,我這還有呢。”說著劉素雲翻開箱子。劉素雲神情開始有些慌張。“怎麼了?”阿紅問她。“我的,好像也不見了。我再找找。”劉素雲翻了整間屋子還是沒找到。

“我知道是誰了!”劉素雲突然想起來,“肯定是她。”“誰啊?”“還能有誰,肯定是張姨!我看她這幾天鬼鬼祟祟的,還跟老板娘遞了辭職書。我們這間房除了她還能有誰進來?!”“你說張姨?不會吧。她在這呆了二十年多了,沒犯過什麼事啊。再說,她也不缺錢啊?”“她天天來這打掃衛生,除了她還有誰?”劉素雲怒氣衝衝直接衝到張姨房間去。張姨正在收拾行李,劉素雲一把揪住張姨的頭發:“呸!你個老賤貨!”張姨渾身顫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看熱鬧的姐妹都圍了過來。“素雲,你這是幹什麼?”老板娘聞聲而至。“她偷我們的錢,要走了還敢偷!”張姨使勁地搖著頭。劉素雲扯著張姨臉上那塊疤,張姨撕心裂肺地叫著。“你先停下!”老板娘攔住劉素雲,“別把店裏弄得人心惶惶的,什麼偷不偷的,以後誰也不準說這個字。張姨在這裏呆了十幾年了,她人怎麼樣我不清楚?別欺負她啞巴說不出話。素雲,阿紅,你們丟了多少錢,我先給你們一些,這事就到此為止了,以後誰也不準提。”劉素雲也不好再說什麼。

“其實我也覺得張姨有問題。”回到房間,阿紅小聲對劉素雲說。“那你今天怎麼不說。”“可是老板娘她……”“算了算了,這事就過了,便宜那張姨了。”

薄涼的風把午後炎熱的氣息一吹而散,街上掛滿了紅燈籠,大概是要過年了,每個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尤其是青楡的姑娘們,趁著這幾天光景好,多攬些客人。大家一字排開,坐在店門口。

劉素雲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家裏的號碼,她猶豫了一下,按了接通。老頭告訴她劉子慶剛死,過幾天要下葬了,問她願不願意回來一趟。劉素雲沒有回答便掛了電話,她問阿紅要不要回去。阿紅說還是回去吧,畢竟那麼多年了。

劉素雲訂了張機票連夜趕回去。若是五年前,她一定不會那麼急。她是巴不得劉子慶死在外頭。坐幾天火車回去正好人已經入殮下葬,也不用看一眼劉子慶那副表情。可現在的劉素雲是動了惻隱之心。她在飛機上想了很多事情,她掐指算算,原來離開吳圩鎮也有十年了。母親是沒找到,劉子慶身強力壯的年紀卻突然死了。劉素雲覺得這一切好似一場夢。

外邊的雨不知道停了多久,大概是劉素雲想這些事情想得發呆,沒緩過來。她走到正堂,看到月光從瓦頂掀開的口子打下三道光落在棺柩木墩的前方。

老頭跟老女人不見蹤影,大概是這屋子多年空著住不下人,這兩個老人便到附近親戚家去住了吧。一片死靜。劉素雲恍惚聽到鈴鐺的聲音,有道士在頌讀超度亡靈的經文,如同密密麻麻的蚊子在耳邊嗡嗡作響。

劉素雲點燃三支香,插在棺材前邊。熏得她眼睛紅腫,但卻沒有落下一滴淚。

“素雲,是你嗎?”劉素雲回頭看了看,很熟悉的身影。是村頭做了幾十年裁縫的李媽。“李媽,你怎麼來了?”劉素雲想起小時候就李媽最疼她,她常到李媽那坐著,李媽常給她講一些故事,給她糖吃。劉素雲過去攙扶著李媽。

“你爸他也不容易。”劉素雲沒有接話。“他回來贖了這間屋子,呆在這也有三年了,這三年他老老實實種地,就等你和你弟弟回來。前些日子他還上我那選了些大紅綢子,說是給你準備嫁妝。我說他急什麼,他說自己也沒多少活頭了。沒想到才幾天,人就不在了。”李媽歎了口氣。

“人這一輩子,還真短啊,犯錯幾年,改改幾年,一眨眼,就沒了。我是看著你爸長大的。他年輕的時候氣盛,不懂得收斂,脾氣又不好,別人說也不聽。等真把自己賭到什麼都沒了,才懂得後悔。這些年他去了廣東,怕是吃了不少苦啊,人都瘦成那樣了。咳咳……”劉素雲幫忙拍拍李媽的背。

“素雲啊,你爸給你留了嫁妝,還有存折,他都放我這了。”李媽從口袋遞出一個紅袋子,裹得挺嚴實,“你爸千叮嚀萬囑咐,叫我一定親手給你。”

“還有件事一直想告訴你。你爸當年從村口把你撿回來的時候,留下了一塊玉在我這。”

劉素雲突然愣住了:“你說什麼?我是撿回來的?”李媽也愣住了:“這麼多年,你爸他沒告訴你?”劉素雲搖搖頭,兀自笑起來。李媽把玉遞給劉素雲不好再說什麼便道了別,邁著蹣跚的步子走了。

劉素雲攤開紅袋子,裏邊有一疊錢,還有一張紙條,上邊寫著紅布多少錢,紅紙紅燈籠……劉素雲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麵對眼前這具冷冰冰的屍體。“劉子慶,你騙了我二十多年。”她想起老頭說她和她母親一樣水性楊花。她想這話不對,她可比她母親風騷多了。

她看了看手裏的玉,潔淨明澈。素雲,素淨如雲一般的女子,可為何我卻那麼肮髒。劉素雲紅了眼睛。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阿紅的短信。“我訂了票明天就走。我想你是見不到我了,念在你竟把我的生日設做密碼,我奉勸你,走了就別回來了。多謝了你那幾萬塊錢,夠我開家小店養活自己。”

連你也騙我,嗬,連你也騙我。劉素雲恍惚想起阿楚的模樣,她想起阿楚臨走前她給阿楚畫的眉。男人的胡渣刺得她忽然心絞疼。火車上那兩個女孩一定吵架了吧,虛情假意的友情。阿紅也是個賤女人。一切都是假的,全世界都是騙人的。

劉素雲忽然覺得渾身奇癢,她摸了摸背後的紅疹,原來病毒已經蔓延到這裏了。她感覺自己的臉爬滿紅斑。她又看了一眼這渾澈透明的玉,她想著有多少個男人在她身上蠕動過,她的身體裏又藏了多少秘密。

我要如何,才能像這塊玉一樣幹淨?

劉素雲癡癡地笑著,笑自己是太聰明了還是太傻。她想起了還讀書的時候念過的一首詩:

這是絕望的麥子/永遠是這樣/風後麵是風/天空上麵是天空/道路前麵還是道路

可我的路又在哪呢?

“聽說昨晚老劉家著火了,他女兒也給燒死了。”“真的假的?”“那還有假?唉,剛死了人,又遇到這種事情,真是命苦啊。”

“我老婆說她昨晚看見一個全身赤裸的女子在火光裏跳舞,那場麵太可怕了。”“是素雲那孩子吧。唉,那麼多年也不知道她上哪去了,一回來就遇到這種事。”

“聽說她做那種事情賺錢?”“別胡說,人家幹幹淨淨一孩子,還念過書的,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