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香

黃寡婦是個老寡婦了。她出生那會,國共正打得不可開交,她娘頂著大肚子從十萬大山一路奔逃到西南邊境,在紅水河上蕩了兩日夜,避過了硝煙炮彈和虎視眈眈的山盜賊寇,趕著趟在秋天瓜熟蒂落。她急匆匆地從娘胎裏鑽出來,哇的一聲啼哭,惹得四周那些因逃難而而緊繃著的冷峻麵孔頓時軟塌下來。因著是白露未晞,正值桂枝飄香,同路的一位先生便提議喚她做枝香。她娘覺著這名字頂好,此後,枝香這兩個字便貫穿她多舛的一生。

瞎眼道士說黃枝香命帶北邙星,克陽不克陰,是要把家中的男人都克死了才竄得出劫難。她娘不信,朝道士啐了口口水便抱著自己閨女大步走了。這一路罵罵咧咧的,卻又右眼皮跳動不止,總覺得心緒不安寧;但低頭瞅一眼自己閨女甘熟的睡相,輕攏眼皮,噘著小嘴,心裏便平複下來。“是冒著大災荒把你這娃子生下來喲,你可得給娘好好活著。”

黃枝香長到半歲,她們娘兩也在這窮山惡水的村寨度了不短日子。她娘不認得字,忸怩地托村裏的書生小哥給婆家寫封信,可遲遲沒有回音。這兵荒馬亂的日子,什麼時候能是個頭啊。黃枝香咧開嘴朝她娘笑笑,又扭動一下脖子,咂咂嘴,是要吃奶了。她娘扯開裹得嚴實的衣裳,從下擺撩起半道口子,露出雪白的胸脯,就用這乳汁一點點把黃枝香喂著,哼哼小曲,在陰冷的防空洞同一大群從各地湧來避難的陌生人過冬。

炮火連天的日子停了,黃枝香也已經能跑了。驚蟄。春天如期而至。婆家寄來的信遲了半年同剛從地裏回來的枝香她娘不期而遇。她娘拎著她快步穿過兩個矮山頭急匆匆地找到書生小哥。“這信上寫啥了?”書生小哥不耐煩地扯開信,一字一句念了出來,每句的尾音都特意拉得老長,像戲裏唱的那般。他讀得心不在焉。末了,才恍覺這信是告喪的惡訊。“這話是啥意思?”黃枝香細致地從頭聽到尾光顧著沉浸在念腔中了,也沒聽出個究竟來。“他,他……”書生小哥語速放得很慢,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你,你可得撐住了。”黃枝香她娘莫名其妙地點點頭,聚精會神地看著書生小哥。“你婆婆說,你,你丈夫打仗的時候,踩著地雷,炸飛起來,人沒了。這信上署的日期是半年多前的了,他……”“人沒了是啥意思?”她娘皺起一邊眉毛,從書生小哥手裏拿過信,兩眼失了神,木訥地點點頭,抱著黃枝香稍有些艱難地站了起來,“哦。”整個人又頭也不回地邁著大步子往山頭那奔去。沒有哭鬧,沒有嚎啕。

那天夜裏,山上的狼嚎同女人尖細的哭聲混雜成一支冷森的哀樂,叫人心顫悠悠的。風聲也湊起了熱鬧,整夜刮著村口那樁大榕樹窸窣作響,葉子蜷縮成蝦條一般的殘骸堆落了一地。那顆北邙星在遠處的哪裏閃耀著,無人知曉。

黃枝香她娘決定攔著進城的車子趕回婆家。這地方偏遠,車子是一個月才出去一趟,剛巧過三天會有一輛裝卸貨物的卡車出去。她娘收拾好包袱,叮囑她一路上不許哭鬧,要安安靜靜的,又當了手腕上做嫁妝佩戴的玉鐲盤做路費。本以為萬事俱備了,隻可惜那天黃枝香鬧肚子,稀裏嘩啦地耽擱了一會兒。等母女倆趕到村口那棵候車的大榕樹下的時候,車子已經走得大老遠了,她娘抱著她一路小跑怎麼也追不上,隻能又背著她往村裏頭走。再過了些日子,山匪打進這地界,把整條通往外頭的路子全占了,出去一個宰一個,鬧得人心惶惶的。她娘不願冒這個險,便一直等著候著。

到五幾年的時候,這地方才真正意義上的解放,可黃枝香她娘回去的心也死了,想著一輩子就那麼踏踏實實在這過著吧,回去了也不見得就有好日子。

當年逃難到這村子裏的人在後來零零星星都走了。黃枝香她們娘倆是外姓,五三年土改的時候她們分不到地,後來哭哭啼啼地去求隊長才要到兩畝荒田,但也總算是能納納禾稼。就靠著這點地一直熬到公社,轉眼又到了文革。黃枝香長成大閨女,知青下鄉一小夥子同她對上了眼,兩人在隊長的撮合下草草辦了婚事,那一年黃枝香十九歲,丈夫劉長卿二十一歲。她以為此生就係在這個讀過書、長得白淨的男人身上了。

那段日子黃枝香現在回憶起來依舊是美好的。長卿“枝香、枝香”親熱地叫她,白天在地裏掙工分,晚上吃了飯就在屋裏教枝香識字,“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的詩句也是劉長卿摟著黃枝香背出來的。後來村裏評先進,黃枝香大大咧咧地喊著自己識字,隊長琢磨著就讓她做起了村裏的會計,後來表現好,還推舉入了黨。

一晃好多年過去了,村裏當年那些知青一個個都返了城,好多戶人家的女兒給知青生了娃子最好還是沒辦法留住人。劉長卿還算是條漢子,沒有拋下妻兒,紮了根就不走了。鎮上逐漸恢複了學校,劉長卿在高中當起了教書先生。

“黃阿姨,你趕緊送小雨上繪畫班去。”說話的是小秦的老婆,帶人還算和氣。黃枝香應了一聲“誒”便拎著一隻書包把小雨送到門口,又緩緩貓下腰幫小雨穿上紅色的小皮鞋,晃晃悠悠地下樓去。

黃阿姨這三個字黃枝香約莫聽了有三、四年了。以前同村的人叫她小黃,丈夫甜膩地叫她枝香,後來當了幾個孩子的母親,一口一個媽的叫著。現在同輩的也所剩無幾了,一個老人家孤苦伶仃在城裏頭呆著,也不想折騰成什麼樣。人老了,眼角結了一層薄薄的陰翳,看東西總是模模糊糊,連認個人有時候也得認半天。好在年輕的時候在村子裏挑水砍柴下地也幹過不少活,現在身子骨倒還算硬朗,走上個三裏五裏的也還成。

黃枝香喜歡小雨。雖然她爸媽都慣著她,平時嬌裏嬌氣的,可她笑起來兩個淺淺的小酒窩和那雙眼睛裏蕩著水波一樣的清澈、無邪。黃枝香在城裏也照看過三兩戶人家的閨女,前麵幾家都沒幹幾天就被辭退了,要麼嫌棄她年紀太大動作慢,要麼覺得她是從農村上來的身上有股洗不掉的怪味。後來托了人,才在小秦家安營紮寨下來,算來也有近四年了。其實小秦她老婆也不大喜歡黃枝香這麼大年紀的保姆,既怕哪天出個什麼事擔待不起,又覺得犯了什麼錯不好訓斥。隻是因為丈夫朋友介紹的,礙於情麵才那麼一直留著,再加上熟識了比較信任,也就沒有辭退。黃枝香心裏明白這一點,所以她平時做起事情來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鬧出什麼亂子。

晚上,小秦順路去把小雨接了回來。黃枝香也燒好了菜。四個人圍在餐桌上吃飯。

“黃阿姨啊,再過幾天就是年三十了,你有什麼打算呢?”冷不防地小秦他老婆邊往自己碗裏夾塊肉,邊側過臉問黃枝香。

黃枝香明白她這話裏的意思,是讓她過年就別留在這了,等過完年再回來。可她也明白,這幾年哪次過年別人家不是熱熱鬧鬧的,而自己家裏是一陣冷冷清清,連風也不舍得鑽進門縫裏灌進來,這個大宅子合上門空氣就凝滯不動,夜裏犯寒,月光就更讓人心涼了。她並不是沒有兒女,隻是她不想讓他們為難,更怕是害了家裏人。

見黃枝香支支吾吾的答不上話,小秦朝他老婆使了個眼色,又和和氣氣地對她說:“啊,黃阿姨呀,要是你不嫌棄的話,幹脆就留在我們這過年吧,人多一些,也挺熱鬧。”

黃枝香愣了神,又尷尬地擠出僵硬的笑:“不了不了,我,我那幾個孩子還都等著我呢。”

說完便低下頭。搪塞過這件事後也就不再提了。這頓飯吃得比往常更平靜,像是一汪如鏡的水麵。

洗了碗筷,收拾好桌椅,黃枝香跟小秦夫婦說自己出去散個步。要按平時,黃枝香是一個人老老實實待在房間裏,一動不動的不知道在思索些什麼問題,或許人老了,腦子就喜歡懸置的狀態。可今天這個舉動有些不大尋常,小秦夫婦雖然也覺察出來了,但沒多問,覺得大概是憋壞了,出去走走也好。

黃枝香開了門,就著樓道微弱的燈光,扶著牆麵,一級台階一級台階地往下走。穿過小區大門,鬼鬼祟祟地到馬路對麵的一家小店取。是在打長途電話。肅霜天寒,黃枝香穿了多年的針挑繡花棉衣從大紅色褪成了偏白的粉色。

“阿,阿青。我是媽。”

“哦,媽呀,怎麼了?”

“你,你今年過年回不回來啊?”

“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回去一趟得花好幾千的路費,這麼遠……媽,我這還有事正忙著,下次再跟你說了,先掛了……”

“哎,阿青……”

黃枝香聽著電話那頭回蕩著有節奏又鬧心的嘟嘟聲,歎了口氣,也把電話掛了。她手裏還攥著兩張被捏皺了的紙條,一張是阿玉的電話,一張是阿燕的電話。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不打了。

黃枝香這一輩子一共生了六個孩子,前兩胎都是男孩,讓老劉樂得逢人必說。可惜大兒子沒長過百日便夭折了。後來又添了三個女兒,分別取名作劉青、劉玉、劉燕。劉青在外頭打工的時候嫁去了海南,幫人生了娃子,又蓋了房,好幾年才回來一趟。劉玉、劉燕這兩姐妹不怎麼光彩,兩個人都給大老板包了去做填房,吃喝倒是不愁,就是不大自由。二兒子一直挺爭氣,父親也很看重他,腦子聰明,又孝順懂禮,隻是十六歲的時候患了病,早早就死了。兄弟兩個都埋在一個山頭。

其實黃枝香還有一個兒子。是小兒子,因為最小,又因為是男孩所以在他小時候就一直寵著他。隻是到黃枝香老了,卻又不大願意提起這個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