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卿死的那年大女兒劉青大著肚子回來赴喪。父親是怎麼死的?黃枝香敘述說是架梯子上房梁取曬著的玉米不小心摔下來,摔壞了神經,後來又大病一場,醫生說原先就有肝硬化,一直沒察覺出來,現在什麼事都趕一塊了,連觀音來了都回天乏術。劉長卿出殯的時候村子裏來了很多人,大多是他教過的學生。
黃枝香聽著那些人師母師母的叫著,她心裏很替丈夫欣慰。可並不是人人都那麼想的。她不小心聽到村裏那群老人背地裏說著:她克父又克夫,兒子也克死了幾個。黃枝香本想反駁兩句,但她一張口就無力。她隻得盡力避開人群。讓她們說去吧,或許自己本就是個孤星煞命,隻怪當年生錯了時辰。這事在口耳相傳中竟成了婦孺皆知。那群娃子們整日在黃枝香家門口喊著,黃寡婦,黃寡婦。黃枝香眼不見為淨。掩著門在屋裏靜坐。
那個時候的黃枝香早已不是村裏的會計了,丈夫還在世的時候辛辛苦苦建了新宅子倚在舊宅子旁。農村人家蓋的磚牆瓦房雖然寬敞,但畢竟是泥巴地裏長出來的。女兒們都紛紛往城裏去了,最小的兒子劉偉念完大專也在鎮上找了工作。兩座大宅子頓時空蕩開來,隻留下黃枝香一個女人住著。她在舊宅子裏養了頭牛和幾隻雞,沒事的時候就給雞撒撒米,給牛添添葉。還有一株撐如紙傘,葉落繽紛的枯樹,無人理睬,打不起精神。
紅磚牆頹了。舊宅子裏的正堂擺著丈夫的黑白頭像。黃枝香四季朝暮都喜歡坐在這靈堂前,同丈夫說話。屋裏的回聲很大,黃枝香就當做丈夫的回音。她笑,回聲也一塊笑;但她不哭,隻是偶爾眼角沾幾滴淚。往事總是一溜煙地從腦袋深處生長出來,像一株小草瞬時長成了一刻枝繁葉茂的大樹,場景在眼前一幕幕放映著。她想不通自己怎麼忽然長成閨女又嫁了人,母親老了死了,自己懷孕做了母親,死了兒子,又死了丈夫。她這一輩子從來未見過父親,也不知道自己祖家在哪。她隻聽母親念叨些零碎的字句,但串不成一幅畫麵。
她是個無根之人,漂泊之處,卻也成不了故土。
同村有幾戶與她年歲相當的老婦十天半月的也來串一下門,無非感時傷懷一番,不識字,不會用那些文縐縐的字句詩詞來表情達意,卻也感歎一聲,都說二十歲之前的日子是文火細煮總嫌慢,二十歲之後卯足了馬力,日子一閃而過,到現在人都五十開外了,哪還有什麼快啊慢的,還不都一樣,等著自己走不動,等著躺床上,等著被抬進棺材。
十年。黃枝香在丈夫的靈台前守了十年,反反複複想那些細碎往事。好不容易等到小兒子結了婚,她這個老母親總算是熱鬧了一回。兒子娶的是縣城裏有錢人家的女兒,父親是大官,講究排場。兒媳婦是一個自稱趙小姐的姑娘,人長得挺俊,隻是這尖下巴、吊鳳眼總給她不踏實的感覺。她也不知道這兒媳婦以後如何待自己這個婆婆,但隻要是兒子喜歡的,她總覺得錯不了。
黃枝香特地到鎮上納了塊上等的大紅鑲金邊布料,在村裏給吳裁縫裁了件新衣裳。箱子櫃子裏那些衣裳都擱了好幾十年了,款式舊,衣裳又不豔。她覺得這輩子就那麼一個兒子,就那麼一次大喜,可不能給他丟了臉,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她雖然是一副老皮囊了,但好在身材不很走樣。她想起當年年輕的時候在村頭的那條河邊洗衣裳,總有幾個光膀身壯的年輕漢子走到自己跟前擺弄,獻殷勤地就給自己提桶,或是講幾個笑話把自己逗樂。現在是老咯,人都不在了。
婚禮那天,兒子安排幾輛車子到村頭來接黃枝香和幾個老鄰居,氣派十足。她想著自己活了那麼多年,如今總算是享享福了。黃枝香臉上帶著積蓄已久的笑,燦若蓮花,滿麵春風。她穿過大堂,看到一排排西裝革履的男人和端莊著禮服的女人,心想,兒子現在混得還真是有模有樣的。她還沒見到兒子,想著這新郎官一定忙壞了吧。
劉偉從人群中竄了出來,她衝黃枝香喊:“媽,你怎麼往這走了?!來,我趕緊帶你過去!”說著他便領著黃枝香和那群窮鄰居往另一個方向走去。是與大廳隔了一大塊空地的冷僻角落,進了包廂,完全與剛剛大廳的熱鬧隔絕開來。“媽,你們待會兒就坐這,別亂走動了,萬一走丟了,我這忙著呢可沒功夫顧著你……”“放心,放心,丟不了……”黃枝香眯著眼笑端詳著兒子,但又轉念一想,“阿偉啊,這個,按理說,我這個當婆婆的,應該……應該坐大廳的吧……按照咱們那的規矩……”“鄉下是鄉下,縣城是縣城。媽,您聽我的,好好坐這吧,外頭都是些大人物,您這身打扮,拋頭露臉的,多不合時宜,萬一鬧出笑話怎麼辦?!”劉偉不耐煩地把黃枝香按在椅子上坐穩,把她沒說完的話打斷,在說“你這身打扮”的時候又刻意壓低聲音朝她皺皺眉頭。黃枝香瞅瞅自己的衣裳,這為兒子婚禮精心準備的新衣裳怎麼反倒被嫌棄了?放到幾十年前,得有多少人羨慕。黃枝香不高興了,她當著鄰居鄉裏的麵,故意問劉偉:“阿偉,你結了婚是打算在城市裏頭買房子住下吧?”“那肯定是呀,現在誰還興在鄉下建樓啊?!”“那,那你打算什麼時候把媽接過去?”黃枝香隻是想試探著問問,並不打算住進城裏,哪知兒子忽然急了起來,口氣大轉:“媽,你跟著瞎湊什麼熱鬧,鄉下不挺好的嘛,你要進了城裏這不會那不會的,我又沒工夫管你,你肯定不開心。就在鄉下好好呆著,多好?!”
黃枝香也變了臉色,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難道自己那麼多年辛辛苦苦把兒子拉扯到大,想跟兒子在城裏住住也過分啦?!她剛想念叨兩句,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兒子搶著說自己還忙著便轉身走了。黃枝香尷尬地同這一群鄰居在這間小包廂裏,她感到氣氛很壓抑,冷清得沒有一點結婚的喜慶,甚至比在老宅子裏更冷清。她知道自己那幾個女兒現在一定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外頭幫兒子接待客人,而自己這把老臉就該躲著藏著。她歎了口氣,搖搖頭。
鄉下的日子呆了幾十年,從出生到這般年紀,早就看透了看膩了。黃枝香年輕的時候也到過城裏幾回。那時候的城除了樓高些,砌的材料不一樣,馬路寬些,行人同村裏的也沒多大差別,衣著都很素,至少她是那麼想的。
黃枝香自從上回兒子結婚進了一回城,到這一次再進城已是半年多後的事情了。大女兒阿青給村頭的小賣部打電話,讓個年輕的姑娘到家裏叫黃枝香接電話。阿青告訴她劉偉的老婆懷孕了。黃枝香高興得整夜睡不著覺。她不知道為什麼兒子沒有通知她,但她來不及在乎這些了,第二天一大早,她便到鎮上買了些補品,搭上去城裏的汽車一路顛簸著到了兒子的家。這是她第一次來兒子的新居,按照兒子之前給記下的地址,轉了好幾趟車才找著。
黃枝香爬到了十八樓,頭有些暈眩。她站在兒子家的門口,看著這紅木上漆的防盜門和邊上雕刻的花紋,覺得舍不得摸。她剛想敲門,又停下來,先吸了一口氣,用手捋捋兩鬢墜下的發絲,慈祥地笑著敲了兩下門。見沒反應,又連續敲了好幾下。
“誰呀,不會按門鈴啊?!”開門的人把黃枝香嚇了一跳。她看見眼前這個女人臉上塗了一層黑乎乎的玩意兒,像極了戲裏唱黑臉的包公。
“哎呀。”這個趙小姐轉過頭朝屋裏喊,“阿偉,你媽來了!”黃枝香這才反應過來。劉偉慢吞吞地從廚房出來,身上還掛著圍裙,這會兒正炒著菜。他把黃枝香領進屋裏讓她在軟沙發上坐下。“媽,你怎麼突然就來了,也不跟我說一聲?”
黃枝香從背來的藍布袋中翻出幾包散裝的紅棗和幾包燕麥:“這不是聽說我兒媳婦有喜了,就趕緊帶些東西過來嘛。”這些補品是黃枝香平日裏都舍不得買的。那個趙小姐看著自己婆婆手裏那堆東西,毫不掩飾地透出嫌惡的表情。黃枝香心裏還存在著疑惑,她朝兒媳那看去,想問什麼,又羞赧於說出口,最終還是問了出來:“你那臉上塗的是啥玩意兒,黑不溜秋的……”“媽,她這是在敷麵膜呢,海藻泥的,有些黑……”劉偉趕緊接話。
黃枝香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往下問了。
午後陽光透過窗子在木地板上映出光斑。兒子兒媳都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沒時間搭理她。黃枝香隻得安安分分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地呆了一下午。臨近傍晚,劉偉伸了個懶腰,呼吸聲打破了這種平衡。“媽,你看這時間也不早了,要不,要不我把你送回去?我這今晚還得來客人呢,也挺不方便的。”兒媳婦穿著睡衣從房間裏走了出來,臉上的麵膜洗掉了,露出嫩白光滑的皮膚,她斜倚在沙發邊上,一個勁兒狠狠地瞪著丈夫。黃枝香看到兒媳婦這架勢,她明白了,連聲說:“也好,也好。”她不想遭人嫌棄,尤其是不想遭自己兒子嫌棄。
這一趟來城裏,黃枝香總算是悟出了一個理兒了,兒子不想讓她去,但緣由在哪,她自己也說不清;不過,她能感覺到的是兒媳婦的唆使。黃枝香想啊,現在你們是用不著我,等過些日子你們生了孩子,到時候還不得求著我給你們照看去。想到這,黃枝香心裏也就安穩了。
可事實並不是這樣的。兒媳婦臨盆的時候,黃枝香也沒收到個消息。孫子都出生一周多了,劉偉才同她說。黃枝香又上了一趟城裏,她想看看自己的孫子。這孫子還在產房裏,黃枝香懷抱著他,覺得他的眼神同大兒子的特別的相像,這念頭一閃過腦間,黃枝香趕緊把孫子托給兒子抱著。她忽而頹喪著臉,剛剛的喜悅之情也倏忽消失了。她想著是自己克死了大兒子,現在可不能再害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