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裏黃枝香一個人坐著車子又回到村子裏。她給老劉上了三炷香,又拜了菩薩和土地公。她拉了張藤椅坐在老劉跟前說:“劉家總算又有香火傳人啦,大胖小子眼睛特別像咱們大兒子。”黃枝香心裏那塊大石頭鬆了下來,於此同時,她又做了一個決定。她想到城裏頭去,但不同兒子一塊住,她想離著自己的孫子近些,即使見不著他的臉,但隻要能感覺到離得不遠,這心裏也就踏實了。

趁著遠鄰的同儕來找她聊話,她托別人在城裏的的兒子幫忙找份工作。這麼大年紀了,也確實不好找。那人推脫了幾次,雖然仍是不解緣由,但還是幫了這忙。隻是這事情一拖又拖了大半年。最後黃枝香總算在小秦家安定下來了。

搭上車子進了城,這回是什麼心情,她自己也說不清。她給兩座老宅子上了兩把銅鎖,鑰匙,懸在自己腰間,走起路來叮當作響。她總覺得這聲音是老劉的聲音。離開了宅子,老劉是該寂寞了,若是魂在,係在這鑰匙上,也好讓她有個思念的寄托。

黃枝香雖然住在城裏,但兒子劉偉是一點也沒發覺。劉偉一年到頭也沒回鄉下看老母親半次。他有很多借口,工作忙,老婆病,看兒子。甚至連大過年的都不回來看看,而是往老婆娘家跑。鄉下那兩座老宅像是無人打理的荒園,早已被迅猛生長的雜草所占據。黃枝香每回回去都得一棵一棵地拔掉。她回去的日子,無非是母親、丈夫和兩個兒子的忌日,一個人走上幾裏山路,在鬆柏樹下燒一籃子紙錢,哭上一陣,有循著原路折返。

每年都這樣,她早已習慣了。當然在小秦家的這段日子,她也總會每隔幾個月抽空去看看自己的孫子。孫子是越長越大,但小孩子易忘,一周不見,就早已認不得你是誰了。

今年過年黃枝香依舊不想賴在小秦家裏,她撿了些衣褲又坐上開往鄉下的汽車,這一路都是久違的風景。她看到近郊沿邊村莊裏奔跑的孩童總會想到自己的孫子。平日裏照看小雨,也總不自覺拿自己孫子作比較。孫子小雷,年歲同小雨差不多大,白白胖胖的,在幼兒園讀大班了。人生活到這個歲數也該是知足了,有兒有女,各家都過得好她也就安心了。她這一生從沒有什麼奢望,她覺得人就該本本分分的,不爭不搶。當年村裏頭一群姑娘到城裏竄親戚成群結隊托關係進了紡織廠做女工,有人拉上她,她不去,就成了村裏為數不多幾個留下來的閨女。她現在想想其實也並不後悔,因為留下來,才遇到了劉長卿。她覺得長卿像戲裏演的書生一樣,口吐蓮花,談吐風雅。她自己雖然沒有什麼文化,但就喜歡這樣有知識的人,即使是呆呆看著,心裏都已是很滿足,更何況後來能嫁給他?

年輕的時候總是好啊,什麼都不怕。夜黑風高的,兩個人在橋上私會,瞞著母親和所有人。隻是拉了一下手,碰了一下又迅速縮回來。黃枝香覺得臉都紅了,熱辣辣的。那夜裏她聽劉長卿說了自己的出身,爹媽被批鬥的事情,還有自己怎麼在歇著的時候偷偷看書。她聽到劉長卿說他們一群人在念書的時候,在眼前就仿佛出現了一群白衣飄飄的少年在念著詩。那是一幅多美的畫麵啊。黃枝香從小到大都沒上過學,從動亂的日子出生到後麵的漸漸安定,她隻學會用眼睛看,母親教導她察言觀色。可她笨拙,每每任人欺負又總是不會還擊。她大概是注定了要眼看著自己親近的人先一步死去了。村裏人都說是她克死了她爹,她那時受不得這些閑語,在被裏哭了兩天,是她母親風風火火將那個率眾滋言的姑娘甩了兩個巴掌,又回來安慰她很久,她才舍得停下來。異鄉人在這裏的日子總是難熬的,好在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幸福同苦難一塊過去,留也留不住。隻是那些話和日子早已像釘釘子一般死死釘在黃枝香的記憶裏。

老宅僻靜,養的雞和牛在黃枝香臨進城前都一一贈了人,所以兩間並蒂相依的老宅顯得毫無生氣。她像往常一樣割掉庭院裏的雜草。夜了便睡,晝則起。大年三十,家家戶戶都披紅掛彩的,她也去了一趟鎮上,買了紅對聯和福紙,將它們貼在門框上,依舊是冷冷清清。即使這個家裏沒有人了,黃枝香也不會讓外人看出裏麵滋生出的頹敗。她會守著這間宅子到油盡燈枯。

她不敢放鞭炮,自己已經不像年輕時候那麼靈便,現在是跑不了了,燃炮總怕跑不及被炸到;但不鬧騰幾聲竹火響是不大吉利的。於是她便抓幾個從屋前跑過的孩童,給他們些壓歲錢,順道讓他們給燃一條鞭炮。這幾娃子當然是樂意的,既填了口袋,又耍了會兒炮火。劈裏啪啦的響聲,也算是除厄運,討個吉祥年了。

今年冬天格外冷,一直冷到早春。過完年黃枝香又收拾了包袱重新回到城裏小秦家。讓日子這麼過著吧,該走到哪兒,便是哪兒了。

三月。孫子的生日宴。黃枝香每年到這個時候總是格外的開心。她又可以名正言順地去看看自己的孫子了。今年設在天香酒樓。

黃枝香從小秦家出來,一路走到那的時候,已經很熱鬧了。她看到大廳門口寫著劉公子五歲生日宴,不禁撲哧一笑。黃枝香朝正中央走過去。這一次的排場,同當年兒子結婚一樣,來了很多人。不過幾個女兒都忙著自己的事沒來,鄉下那群窮鄰居也沒來。這個地方她就認得自己的兒子一家。鋪天蓋地而來的談笑聲和一張張紙片般陌生的麵孔壓得她喘不過氣。她繼續走著,穿過人群和桌宴,總算看到了自己的孫子。她有些興奮地加快步子走過去。

“小雷。”她大老遠便叫著,但沒人聽見。等走到他跟前,小雷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她,問自己母親:“媽媽,媽媽,她是誰呀?”兒媳婦趕緊說:“她是你奶奶呀。”這時候旁邊已經圍過來不少人,是要準備給小壽星祝壽的。黃枝香的兒子也放下手中的酒杯從一旁走過來。

“媽媽說你是臭婆娘,又髒又臭,皮膚皺皺,醜歪歪……”說著又朝黃枝香身上連續吐了幾泡口水,吐完迅速地跑到自己母親身後躲起來。黃枝香僵硬地愣在那不動。場麵倏忽冷靜了下來。這時候人群中不知道誰笑了一聲。又聽見有人說“小孩子不懂事不懂事嘛,哈哈”接著大夥都笑了。黃枝香看到自己兒子、兒媳也在笑,周圍的所有人都在笑。大家都在散發出各式各樣的笑。盈盈笑語穿刺過她的耳朵,她的胸膛,她的胃在翻騰。她不知怎麼的竟也歲人群一同尷尬地笑起來。她究竟在笑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

黃枝香從笑聲中抽退出身子,邁著蹣跚地步子晃晃悠悠地從人群中穿出去,身後仍是笑。她走進洗手間,打開水,用清水將衣裳上沾的孫子的唾液擦幹淨。眼前是一麵長境,大而耀眼。映著黃枝香的上半身。她停了下來。呆呆地出了神地望著鏡子裏的自己。她把脖子伸得更近。那麼多年了,她第一次這樣仔仔細細地打量自己。她忽然看到一隻滿臉皺紋皮膚蠟黃一頭銀發的怪物。那雙手,像枯萎的枝條硬生生插在自己身上。她忽而又聞到一股惡臭。是從哪裏來?是從哪裏來?不是我。不是我。黃枝香慌慌張張地從洗手間推開門出去,不小心撞到了正推門而進的一個女士,她急匆匆地走開,連抱歉也沒說。下樓。穿過大街。回小秦家。

是時黃昏。橘色的夕陽一邊染著天色,一邊不動聲色地沉入海底。柔和的光鋪灑在人行道上,氣溫稍有些轉涼。可黃枝香走著走著卻覺得自己被如烈日灼燒一般的滾燙。她腳底刺得生疼。

一路上都是眼睛。是童稚的,清澈的眼眸。在唾棄自己。從地上鑽出來的眼睛。從路燈杆上,從天空掉落下來。

那天夜裏黃枝香向小秦家辭了工作,顫抖的聲音卻很決絕。小秦也問不出緣由,隻好順從她罷。她收了東西,連夜搭乘最後一班車子又回了鄉下。初春時節薄薄的長衣掩得住寒氣卻暖和不起黃枝香冰涼枯槁的手和身體。她仿佛一路上都看到老宅在向她招手。朦朦朧朧的,遠遠近近重影疊山。

她坐在丈夫的遺像前。靜默,不吐言語。月光停留在庭院,透不進小屋。屋裏點有老式的煤油燈。她呆呆地端坐著。忽而啞然一驚,眼睛張得碩大。她聽見門外有幾個蹦跳的娃子在反複地叨頌一首詩謠:“北邙女,克男丁。男不死,女不行。”

她走到院子裏,月光又移到那一株歪斜的矮樹上,鵝黃淺白的色兒在風裏飄搖,撐如綠紙傘,窸窣流螢,卻點染了花色,淡淡的香,色也淡淡。黃枝香用手拂過那細條枝葉。旁邊竄出一個手執書卷的青年,他一邊念著詩,一邊用小鏟子剖土埋根,他衝她笑。她一眨眼,他淘氣地消失了。是桂花香。枯老了幾十年未開,如今卻失了時節迎風招展。

她也笑了,蹭著燈火微明到大紅木箱子裏翻出那間幾年前兒子大婚時候裁的新衣裳。換上。又盤了頭發,輕抹紅唇。幹癟的臉頰也撲了粉。她坐在圓椅上,手裏拿著那盞煤油燈在老劉的遺像前來回晃啊晃啊。然後,安安穩穩,閉上了眼。

夜深了。世界在微弱的火光中沉睡過去。

二零一二年四月於廈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