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秋天

電話響起來的時候,我從交纏的被子中爬出來,還沒來得及接通,響聲就斷掉了,甚至連電話放在哪我也不知道。我尋思著現在幾點了,屋子裏怎麼這麼暗。鬧鍾歪斜地倒在淩亂的地板上,我把它撿起來,看了很久才意識到它已經不走動了,很久沒有換電池了吧。同鬧鍾躺在一塊的還有幾支煙頭和兩三個空罐頭。我扭動一下脖子,走到窗台把簾子拉開。是黃昏嗎?我好像看到了夕陽,還有街道上螞蟻一般擁擠的行人。大概是黃昏吧,太陽要落山了。

電話沒隔多久便又響了起來。我循著聲音在衣服堆裏找到了,接通的時候是一個粗糲的女聲。她問我晚上的高中班聚要不要過來。我大腦遲疑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是沙曼。高中班聚?高中畢業得有七年了吧。還沒等我回話,沙曼便不耐煩地告訴我時間地點,然後說她還要通知其他人便把電話摁掛了。

我把電話放下,從地上拾起散亂的衣服放進桶裏。腦子好像並不運轉了一樣,機械地打開電腦,順道打了個嗬欠,然後走到浴室開燈站在鏡子前。頭發像極了蓮蓬,胡子又密密麻麻鋪滿了上唇。我衝鏡子擠出一個咧嘴笑,厚厚一層黃色的牙垢讓我直覺得惡心。

這些天我是怎麼了。這些年呢?

洗漱好後,我走回床邊,把郵箱打開的時候發現有很多封未讀郵件。諸如,最近過得怎麼樣;最近在忙什麼;最近是不是又搭上哪個妹子了;最近,最近……

我的最近是要從什麼時候算起呢。好像從畢業後我就一直是這樣一副狀態——從家裏搬出來住,卻又每個月向父親要生活費和房租,不找工作,不繼續讀書,不見客,不同誰聯係。嗬,原本想著一個人多清淨自在啊,但現在看來我的日子快要萎縮成一團泥漿了。

我看了眼電腦屏幕下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現在換身衣服,出門打車到那裏時間剛好。櫃子裏懸掛的衣服似乎都要被灰塵覆滿了,白襯衫染成了米色,不知是不是燈光的緣由,還有外套。對了,現在是幾月了。我又走回電腦前看起了日曆。九月。薄涼的天,恍惚間就入秋了。拿外套的時候,從口袋裏抖落出一個錢包,我打開來看,有一張三年前的火車票,還有一個過了期的安全套。嗬,原來三年前我還出過遠門,我甚至都忘了。還有,還有我多久沒碰過女人了?

這些念頭一閃而過,是要我自嘲嗎?

進入包廂的時候隻來了幾個人。大家一臉困惑地看著我,問我現在當起藝術家了嗎,著裝那麼奇異,然後全場哄笑開來。我也尷尬地隨著笑笑。耳邊又傳來了那個粗糲的女聲。是沙曼。她上下打量著我,熟絡地同我輕輕擁抱,然後讓我坐下。她說待會會有神秘嘉賓出現。我想,會是誰呢?這班上的幾十個人,我退化的腦細胞甚至都記不清名字來了,再怎麼神秘恐怕我也得忘了吧。

“鄒凱,你最近在忙什麼呢?不會真轉行搞起藝術來了吧?”我轉過頭,同我說話的人是範陽,還是許鬆明,我有些弄混了。他拍著我的肩膀,豪爽地笑起來。高中的時候我們統共也沒說過幾句話吧,現在他倒也想同我熟絡起來了。最近在忙些什麼。又是這樣無趣的問題。我也想知道我究竟在忙些什麼。忙著睡去,忙著清醒,忙著生,還是忙著死?

“忙著賺錢吧。嗬嗬。”我舉起酒杯,很寒酸地這樣回他。哪知他早已晃蕩到另一邊同別人歡快地交談起來了。他這樣問我,也不過是寒暄吧。我一個人零落地坐在那。也好,反正也一個人習慣了。

隨後又陸續到了十幾個人。雜七雜八說起高中時候的事情,他們說得興致匆匆,什麼運動會,什麼節目,什麼老師,卻似乎都同我無關。我暗自想著,這些記憶真是我們共同擁有的嗎,還是,隻屬於他們呢?

這樣幹巴巴的喝酒,聽他們閑聊,聽有人唱起歌,聽我呼吸的聲音過了很久罷,沙曼把大家叫停了。全場安靜。

“馬上就會有一個很特殊的人要過來哦,你們可要好好歡迎歡迎啊。”沙曼故意賣了關子,衝著大家擠眉弄眼的,那副模樣,恐怕是做多了商品推銷員才烙下的影子吧。大家在猜測這個人是誰。我忽然沒了興致,隻想這人早點來,我們早點散場,我早點回去睡了。

他走進來的時候全場忽然沒了聲音。大家呆愣愣地看著他。然後不知誰冒出一句:“你是,你是子航吧,你也來啦。真是太好了,趕快過來坐坐。”

忽然全場又熱鬧了起來。

張子航。

這個名字是有多久沒有出現在我腦海裏了。嗬。

張子航退學後的第二天早上,我在我家門口看到他了。他依舊像往常一樣騎著那輛二手摩托來接我上學。又是薄涼的秋。陰鬱鬱的雲惹得我心生煩厭。大風從河邊一路吹過來,卷挾著粗糙的塵埃還有噪鬱的聲音。我懶得睜開眼睛,昏昏欲睡,坐在他後麵,但是又有些惱怒。

“你當不當我兄弟啊,這種事都不告訴我。”

“什麼事啊?”

“你退學的事。”

“那你不是知道咯。”

“全班都知道了,我能不知道嗎?”

他突然沒了回話。我也稍冷靜下來了。

“為什麼不讀了。”

“不想。”

“你都熬了兩年了,再讀完一年都不行嗎?”

“不想就是不想。”

我沒有繼續問下去。倘若還有什麼其他緣由,他不願說的話,就隨他了。

張子航今天的出現頗讓我有些意外。當年他同班上的同學幾乎沒說過話,甚至大家對他都沒什麼好感吧。

他坐在我旁邊,穿戴很整齊,說起話來風度翩翩。還有,他轉向我的時候,我又一次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看我的眼神還是那樣柔軟,就像撫著貓身上的毛那樣令人舒服;然而我從他眼神中卻又看出了千篇一律對所有人都一樣的柔軟,以及生疏。我的心忽然顫了一下,就像貓忽然抖動起來從我手中抽離出去,這一瞬是難過吧。

“那時候就你跟子航最好吧,鄒凱。”沙曼看著我們兩笑了起來,那笑一點也不莊重,甚至透出些撩人的意味。

我看了他一眼。嗬,他早已不是我所認識的張子航了。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幹癟、臉色發紫、一言不發的男孩。就算是後來也一直抗拒著這個世界。又怎麼會是現在這樣對任何人都笑得殷勤的張子航呢?

我忽然想,我同張子航是怎麼認識的呢?

應該是小學三年級或者二年級的開學。是秋天。那個時候上課上到一半班主任領進一個男生,說他叫張子航,從外縣轉學過來。然後看到我旁邊有個空位就讓他坐過來了。他沒有跟我打招呼,一坐過來就趴在桌子上睡過去了。他頭發很亂而且很髒,好像很久沒有洗過一樣。甚至他連看人的眼神都是生怯中含有敵意。

之後的每天他都在上課的時候畫畫,或者打瞌睡。也不同我說半句話,仿佛我旁邊坐著的不是人,而是隻莫名其妙的動物。那時候我父親去香港回來帶了些糖果。我有意挑出一些自己不喜歡吃的裝進袋子裏拿給他。“這是我爸從香港帶回來的,給你吃一點吧。”我當時大致是這麼說的吧,他沒理我,我便把糖果放在他桌上。他看了我一眼,似乎原先堅定的怒目而視已經拆掉了第一道牆。他又看了看糖果。不說話,也沒有接過去,趴在桌子上又睡下了。後來幾天糖果一直都放在桌子上一動不動。他對我的態度也想這堆糖果這樣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