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再一次注意到他是,我父親接我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他一個人自己走著。他總是低著頭不看四周。那樣子的場景我見過很多次。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在下課的時候問他:“你爸爸怎麼不來接你放學呢?”他抬起頭狠狠瞪了我一眼,把我嚇得不敢說了話。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我那時想,每天都不同別人說話,不會很難受嗎?
大概是他轉學過來的一個月後,我父親到外省出差了。父親讓我自己走路回家。那天經過小巷的時候,我被幾個高年級的男生攔住了。他們圍過來讓我交保護費,否則就扒掉我褲子。可我口袋裏沒有錢,我惶急地大喊救命。從夾縫中我看到張子航在遠處走回家。我朝他大喊。他轉過頭,定住了一下。沒有理會我,繼續往前走了兩步。突然他衝過來推開我身邊那些高大的人,我甚至驚異於他怎麼會有這樣大的力氣。他拉住我一直往巷子裏跑,甩掉了身後的那幾個人。
我一個勁的同他說謝謝。他沒說話,看看我,然後口袋裏拿出我之前給他的糖果遞給我:“以後不要給我糖果了,我不喜歡甜的。”我愣了一下,然後接過糖果。這樣,算是開始交朋友了嗎?“你家住在哪裏?”我問他。“平安路。”這樣的話,離我住得地方不是隻隔兩條街嗎?“以後我們一起上學怎麼樣?”他沒有回答,又低下了頭。“我爸讓我自己上學,他以後不接我了。”我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撒了這個謊。他看了我一眼,緩緩點了頭。那個眼神,忽然變得很柔軟。
後來他仍舊不跟班裏的其他人說話。他是在偽裝孤僻嗎?還是已經習慣了。這些我都不得而知。我隻知道,我把他當做我很好的朋友,他常帶他回我家,跟他一起玩賽車,打遊戲。我母親說,我們兩個簡直比親兄弟還親。隻是,他沒帶我去過他家,他口中也極少提起他的家人。兩個人這樣子算是什麼呢,惺惺相惜,還是自憐自艾。
認識他以前,我都被父母關起來,像是養著一個玩偶一樣,逼我讀書,逼我做練習,逼我逼我,整日把我關在漆黑的屋子裏。那間三層高的小樓。有時我從窗口看到外麵飛起來的風箏,甚至想跳下去然後迎風飛起來。這種感覺,隻有在同張子航描述的時候他才會理解。
“等秋天來了,我們去放風箏吧。那時候的風大。”我萌生出這樣的念頭。其實秋天早已經到了,隻是這南方的小城從來不大片大片的掉葉子,也不會看到被風席卷的落葉。然而我和張子航終究是沒放成風箏,兩個人既不願傻子一樣地在空曠的地底下奔跑,也不遠讓風箏離開自己的手,隻想牢牢抓住它。
我有時看他在課上畫的畫。那是一些亂七八糟的畫。人都沒有身子,太陽永遠被烏雲遮住。還有風箏,被無數根細線纏繞著。他還畫了一個男人,一個沒有五官的男人。又畫了了一個美麗女人和一個小孩。他在旁邊寫著,我的一家。我撇過一眼這幅畫,內心忽然難過起來。如果讓我畫的話,我會畫成那個孩子沒有臉,而那兩個大人笑得極燦爛吧。
然而等我真正了解張子航家庭的時候,我卻忽然明白了他對周遭人的那種抗拒僅僅是因為他對自己的無力。是卑微的存在感吧。細小如塵埃。
他告訴我他至今從未見過他父親的時候,我才意識到為什麼那時候他會對我怒目而視。在原來那個小城,他母親被人潑狗血,被人罵騷貨和賤女人,他們換過很多個住的地方,卻一直被人趕,最後定居在這裏,日子才安穩起來。他告訴我他以前甚至不知道人家為什麼要欺負他和他母親,說他是雜種,罵他母親是野雞。後來有一天他放學回來看到他母親同一個中年男人在床上抱得很緊,還發出刺耳的叫聲。他跑出去坐在屋簷下一直等到那個男的走了他才回去。那天晚上吃飯的時候他問母親,什麼是妓女,母親不回他,他又問,你是妓女嗎?母親狠狠甩給她一個巴掌。他說那時候他才八歲。
“那你父親呢?”我問他。他說父親每個月都會給母親打生活費,母親那麼多年一直等著他父親和老婆離婚,把他們兩個光明正大地接回家。“那一天真的會到來嗎?”張子航問我,他的臉被幹澀的風吹得燥裂,眼裏藏著哀怨。我看著他,然後不自覺抱住他,抱得很緊:“會來的,你一定可以同你爸爸住在一起的。”盡管我也不知道那天會不會來,但我希望能來,至少那個時候的我是這樣想的。
五
那時我心裏大概更多一些的是同情吧。我不知道自己出於怎樣的目的想方設法的彌補他。但往往被保護的人是我。因為事實上我比他怯懦得多了。我不敢同人惹架,被人欺負都是張子航出麵幫我擺平。他很能打,甚至一個人空手對上五六個都綽綽有餘。
我回過神看一眼張子航的臉。輪廓仍舊是那麼清晰。麥色的皮膚,高挺鼻梁,黑眼睛濃眉毛。怎麼會不招人喜歡呢。甚至還是那麼了冷僻一個人。
退學後的他同別人學起了街舞,甚至組起了樂隊。那一年他在外頭幹了什麼我不清楚。隻是,他一直惦記著我,常常開著摩托車到學校門口接我下晚自習,然後帶我去他們空曠的練習場,聽他唱歌。
其實他走後我變得很孤單,班上本來就隻有他一個朋友,他走了之後我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找不到了。我想他,甚至是寫練習的時候都不自覺念叨起他。我在心裏咒罵他怎麼可以就這樣退了學。我想起他打架的時候傷過的手臂。我他媽怎麼那麼懦弱,連打架也不會,老害他受傷。
後來連續兩個星期他都沒有來找我。我每天早上出門的時候還會愣一下他有沒有過來接我。又或者是下了自習出校門的時候恍惚他會經過。卻隻不過是妄想吧了。我他媽怎麼就控製不知自己想他呢。
當他再次出現的時候他身邊多了個女人。“我叫程筱菲,程咬金的程哦,怕不怕我咬死你,嗬嗬。”“我又不是金子,我怕什麼。”那天晚上第一次對話,我發覺這個女人天生就充滿了撩撥其他男人的欲望。她連高中都沒讀,說起話來尤其庸俗。我討厭這樣的女人,甚至是惡心。然而張子航似乎喜歡這個女的,每天帶著她四處閑逛。我不知道張子航究竟看上她哪點。“你不會告訴我你喜歡她吧?”“怎麼了,你不覺得她很不錯嗎?”“怎麼看怎麼庸俗。”“庸俗怎麼了,老子就是喜歡庸俗的,我這人本來就庸俗,不像你……”張子航朝我怒吼起來,那是他第一次朝我發脾氣,竟然是為了一個女人。
我很懊惱,我承認自己說話是重了點,但是他也不至於這樣生氣吧。而他喜歡的那個女人,骨子裏就是一副水性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