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日

從我出生到我成年,一直住在這個南方的小城,我以為這是中國的最南端。這個城很小,從東至西步行不過一小時,城南城北的差距也才是五六裏。十幾年前街上最常見的交通工具大概是人力三輪車,這幾年添了公交,然而三輪摩托仍舊不肯退去。舊街的老房子被拆得所剩無幾,搖搖墜墜的殘垣斷壁,都是些清末民初的建築,紅木的窗子褪了殘色,牆麵的宣傳標語被刷白又被塗黑,抹了厚厚的幾層,色澤參差不齊。卻也找不到五色的斑斕,總是黴一樣的黃色和滲著青灰。

小城的人很雜,從東南沿海遷來,從江南小鎮遷來。交彙了各種語言,本地壯族的方言,縣城的官話,廣東話香港話,福建那裏的閩南語,桂柳話,偶爾來幾個台灣人自說自話。從很小就得學會聽各地方的人胡言亂語,偶爾不嫻熟對上幾句。我討厭女人吵架,特別是在菜市場裏為了幾毛錢七嘴八舌吵起來,還有街坊鄰居用自己家鄉的話吵成一團。母親從不在外邊和人爭吵,在家裏卻和父親鬧個不休。

父親有五個兄弟,他最小,算上堂表親戚,我們是個龐大的家族。家族裏四世同堂,過年過節,熱鬧非凡,在這種小城裏人們思想很頑固,看見霞光會笑逐顏開,說是祥兆,若是碰著陰霾,大概會嘀咕著要沾了黴氣。燒香燒紙錢的時候我會自覺避開,煩厭那些規矩。祖父母去世的時候要守靈,半夜還有道士誦經超度,沿街做法事,敲鑼鼓,奏哀樂,撒滿紙錢。趁著祖父去世,家裏長輩又開始爭奪那些財產,老宅不能變賣,其餘據說都讓大伯吞了。兄弟們虎視眈眈,父親整天埋怨著一點油水也沒撈到。

四伯一直看不起我們家,雖說與父親是親兄弟,可到底沒老婆親。四嬸是個見錢眼開的女人,工作沒有,家裏的麻將局從天光搓到日頹西山,見別人穿金戴銀,就不知廉恥去巴結。大概是父親太寒酸,又沒本事,她見麵兩三句譏諷也難免。人嘛,也就這一身賤骨頭。

父親讀書的年代剛好趕上文革,初中讀完就去插隊,說是知青下鄉,其實也就是下地幹活。父親成家得早,才成年就和一起下鄉的女青年結了婚,生下我同父異母的哥,取名叫張朝,父親大概也就得幾個字,至少看報紙還讀得下去。至於後來離了婚,原因很簡單,用我母親的話說就是我爸他“五毒俱全”。哥哥就讓祖母養著,父親也不管不顧。

一年後我母親被連哄帶騙上了賊船,嫁給了我父親。婚後不過幾個月,父親的本性就表露無疑,開始夜不歸宿,整日整夜在外邊喝酒賭錢。隻可惜母親懷上了我,要不她早和父親離了婚。可這一糾纏就是半輩子。

母親娘家在鄉下,人長得清秀,念過書,也有文化,年輕到縣城來闖蕩,進了文工團,表演舞蹈,算是走南闖北,也見過些世麵,後來進了單位裏做小職員,自己也有些積蓄。她和父親結婚的時候父親是一窮二白,除了一間不到十平米的小平房和一輛二十八寸自行車外,身上也掏不出幾十塊錢,請酒婚宴的錢都是母親出的。我名字也是母親給取得,叫張默生。我無法理解大人的思想。

我四歲的時候搬了家,自己一個房間,我可以在裏邊翻跟鬥,牆上給我用鉛筆畫上小人和馬。母親給父親一筆錢做生意,父親老實答應了,可沒過幾天,錢就全輸光了。母親忍不下去鬧著要離婚,祖母拄著拐杖拎著哥哥來勸了很久,兩人才和好,說什麼都是為了我。父親不情願地跟母親道了歉,說以後好好過日子。這樣的鬼話,任誰聽了也不信。

幾年後,祖父去世,祖母也緊隨著撒手人寰,我同父異母的哥哥張朝被送來父親這裏,父親推脫不掉,便讓他和我同住一起。哥哥經不住管教,十來歲的年紀整日在外邊惹是生非,又時常和我母親作對。後來休了學和一群所謂的兄弟逃到外邊混日子,杳無音跡。

一日家裏突然來人讓父親出去一趟,話語含糊不清,隻說有哥哥消息。父親大醉而歸。我問母親,她叫我不要多問。

那幾日街上風風火火談論著某起命案,說是一群混混打群架時死傷了幾個。之後這消息便如明日黃花,成不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了,人們迅速把注意力轉向了哪家女兒十六歲打胎三四次,那家兒子被送出國念書。

多年後我才明白,原來哥哥也在那次事件中死去。

我八歲的時候父親突然說要去經商,逼著母親向娘家借錢給他做本錢。他出發那天清早就離開,我和母親都沒能送他。

寒露。冬日未至。

鄰居閣樓裏放飛的鴿子劃破那一劍魚肚白的晨曦,新日升起,爾後我和母親相依為命。

父親從來不會給家裏寫信,等我大概要忘記他樣子的時候他才假惺惺給家裏打電話,過年過節他不回來。我和母親兩個人住在公寓的頂樓,最怕從窗口往下看,夜晚讓人恐懼,房子旁邊是一條公路,穿梭往另一個城市,我不知道父親所在的是不是那裏,隻知道夜晚疾馳而去的車子總是發出令人驚悚的聲音。

白天灰塵太多,窗子玻璃被蒙上厚厚的灰,家裏整日拉著窗簾,密不透風。飯桌上永遠是兩個人,從討厭這樣的寂靜到喜歡這樣的寂靜,從八歲到十二歲,四年了父親都沒有回來。

父親臨走前把家裏的錢掏光,家裏一貧如洗。偶爾有些高大光膀的男人來家裏討債,說是父親之前賭錢欠下的,手上拿著字據。母親實在拿不出錢,那些人把母親推開,又搬走了家裏的電視機,電風扇一切值錢的東西。母親把我護在身後,叫我不要說話不要動,我看著這些人凶神惡煞指著母親破口大罵,我希望父親可以回來,那樣就有人可以保護母親,可父親始終沒有出現。

放學我不敢去玩,我怕母親回到家見不到我身影會擔心,然而一個人呆著,又有滿心的恐懼。我把窗子的玻璃擦得透亮,伏在窗邊,拖著暈眩的腦袋往外看,等母親回來,想像著母親騎著自行車穿過哪條街,過菜市場,沿公路回來。倘若因什麼事耽擱回來遲了,我的腦子裏便翻騰出很多念頭,我害怕她路上又被那幾個凶狠的男子劫持,害怕她太累在路上摔倒,甚至害怕有卡車衝過把她撞倒。

中秋節的時候,母親娘家有親戚到城裏辦事,順道來家裏做客。母親匆忙去鄰居家借了些茶葉,在客人沒到之前泡好。那人大概是母親的表哥,他進門的時候我感到他愣了一下,或許是一眼足以把這個又小又暗又空的房子一掃而盡讓他有些驚訝。他問及家裏怎麼不添電視機的時候,母親神情緊張笑得僵硬地說拿去修了。那人沒多問。我印象中母親第一次說話,緣由是說不清的。

我想起每次母親帶我回娘家她總會把頭發梳得極整齊,不落下一絲一縷,衣服用燙鬥熨過幾遍,鞋子特意打上油,走山路的時候小心翼翼盡量纖塵不染的樣子。我和母親擠在車子的後箱裏,十幾個人關在狹小的空間,不通空氣,兩人又隻買了一張票位,母親硬是蜷縮著讓我坐在她腿上,她把我摟在懷裏,一路的顛簸讓我滿心的厭倦。母親在娘家從不提及她在城裏的生活怎麼樣,直視三姑六婆圍著她露出歆羨的神態時,她倒是不緊不慢地挽留住作為一個加到城裏去女人的尊嚴。

然而日子卻一天比一天拮據,母親常常抱回一個很大的南瓜,一連吃幾天,我有時候生氣,實在不願吃了,就趁著母親做菜的時候跑到附近同學家玩,然後留下來吃晚飯,雖然不豐盛,但至少有肉吃。然而幾次之後我便覺得對不住母親,就不再抱怨,陪母親吃各種做法的南瓜。

四嬸過年的時候照例過我們家看看,每次她來總穿同一身衣服,大紅袍子裹上膝蓋,腿肚子被肉色的絲襪勒緊繃著突兀的肉,嘴唇鮮豔得像抹了豬血,然人看著不覺作嘔。她看母親的神情趾高氣昂,撅著屁股和胸脯,說話前總會先發出兩聲像母雞一般“咯咯”的笑,然後炮語連珠。她見母親是鄉下人,又故意說些刺耳的話語,時不時說起父親,“咯咯嗬~五弟下海經商也有幾年了,我琢磨著他大概也該接你們娘倆出去見見世麵了,雖說你是鄉下人,不過好歹是我們張家的媳婦,怎麼說也不能丟人現眼吧,別怪我這個做嫂嫂不教你呀,看看你穿的都是什麼地攤貨啊,有空到我拿去挑挑幾件便宜賣給你,都是些名牌呢。等五弟什麼時候真發財了你們可別忘了我這個嫂子啊!”母親緘默不語,四嬸見也無話可說了,就順手從我們家抱了個南瓜走人,說是自家人不見怪。我看著四嬸的背影心裏不斷地咒罵,卻又不住的想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