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父親張口和我說話,我總會覺得有他不懷好意。我時常想,如果他在外地的時候就被人打死,或是哪天出門從樓上翻下去摔死,又未嚐不是件好事。可母親怎麼辦,我還是害怕母親會傷心。
我不止一次問母親後不後悔嫁給父親,母親每次總是長歎著氣,然後叨絮著往事:“默生,你也別埋怨你爸,有些事情都是命裏注定的。當年你媽年輕的時候在江蘇那演出,和那裏一個青年在一起,隻可惜他家裏不讓我們結婚,也隻能這樣咯。後來他結婚了,我也就死心了,回到這個地方,你外婆非逼著我嫁到城裏,說是有麵子,匆匆就嫁給你爸。你記不記得你哥張朝,如果當年他媽不走離婚這一步,張朝這孩子也不至於命這樣苦。哎,默生,媽給不了你什麼,就想讓你有個完整點的家。你媽這一輩子也沒什麼可活的了,隻要看著你長大成人,媽就開心啊……”
或許這就叫做命,才會有那麼多的不得已。
我成績不好,母親堅持要我念高中,說是別像我爸大字不識幾個。母親要我安心讀書,要我不要擔心她。
周末回家看到父親總是一副行屍走肉的樣子,他呆過的地板上灑滿了煙灰,空酒瓶東倒西歪的一地。每日渾渾噩噩,見我走近他,搖頭晃腦的叫道:“阿朝,你怎麼有空過來啊,啊?!”“我是默生,爸,你叫錯了,媽什麼時候回來?”父親甩掉受傷燃著的半支煙,喝了口酒,呼呼大睡過去,不動容,也不不理會。
我把父親扶到床上,躺好,看清了他越發暗淡的臉,骨瘦如柴的軀體,不禁心頭一顫。我冷笑,慶幸自己沒有為這個男人哭出來。
我把家裏打掃了一遍,邊收拾腦子邊不停劇烈的疼痛。我不住的回想。我記得小時候上課,老師讓我們寫一篇作文叫《我的父親》。我沒有動筆,也寫不出什麼,因為我隻記得父親每天半夜回家睡覺,有時會大喊大叫,八歲就不在我身邊,我是母親帶大的,如果讓我寫母親,我可以寫很多很多,可是為什麼是父親。我交了白卷,老師把我留了下來,說了一大堆用心良苦的話。從此我覺得別人看我的眼神都變了,那不是一種憐憫,是一種假惺惺。我厭惡那些說我沒爸的孩子,我告訴他們,我爸爸會回來的,我爸爸會帶好多玩具回來好給我。他們向我吐口水,我不敢告訴母親,就用冷水澆在身上,說是洗手不小心弄濕了。我在騙母親,也在騙自己,我堅定我父親會回來的。
牆上的光影動得緩慢,我看到夕陽落去,看到窗外的車子依舊像小時候看到的那樣掀起滿地的灰塵,聽到的依舊是那樣尖銳刺耳的回聲。隻是小時候父親不在總覺得恐懼,現在父親回來了,卻又覺得少了些什麼。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因為他的存在與否而被心歡喜。可我知道母親會。
我恍過神,母親進了家門,她一見我就笑得很開心,笑得很美,隻是歲月蕩過她的容顏,皺紋映照的深淺不一,白絲被光線打的銀亮,頭發梳得齊齊整整。我似乎看到從前她每日早起來在鏡前梳妝的樣子,即使最落魄的時候,母親依舊一絲不苟。我朝著母親笑了,心裏又埋怨著光陰催人老。
回到了學校,繁重的課業壓得我喘不過氣。我在數日子,也在苦命讀書。
十七歲那年,我省吃儉用攢了很多錢,打算給母親過一個生日。
母親生日那天,我向學校請了假,拎著一個蛋糕還有一束花趕在母親下班之前去她單位接她。轉角在圍牆的一端,我看見母親進了一個男人的車子,那男人的側臉像是母親的老板,王伯伯,我看他們笑得很開心,腦子不經意閃過什麼不好的念頭,卻說服自己那不過是胡思亂想,興許王伯伯隻是送母親回家罷了。於是我便回到家中。父親還在酣然大睡,不分晝夜的睡著。母親沒有回來,我坐在椅子上等著,想著母親一定會很驚喜。
時鍾轉過十點,母親還是沒回來,我越來越控製不住我的大腦,我想著王伯伯那麼有錢,想著母親和王伯伯四目相對,想著母親當年幫父親還的那麼多錢……可我又分明記著母親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想著母親常聽的那首曲子《天涯歌女》裏的歌詞“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腦子裏的思緒纏成一團,一團糟。
我聽見鑰匙聲,是母親回來了。十一點,等得頭昏腦脹。“默生,你怎麼回來了,今天不用上課嗎?”“我請假了媽,沒事的,媽今天是你生日你不會給忘了吧,我給你買了蛋糕……”我盡量克製住自己的情緒盡量不去提王伯伯。母親走過來擁著我,淚水滴在我肩上,我也緊緊抱住母親,我的手在顫抖,口不擇言:“媽,如果你要走的話,帶我一起走好嗎?”母親頓了頓,擦一下眼淚問我:“默生,為什麼你說我要走啊。”我看著母親,壓低聲音:“你不是和王伯伯在一起嗎?你會不會丟下我啊媽?”母親驚異地看著我“你怎麼會這麼說?”
這時候父親突然從床上跳了起來,麵無羞色地大笑著:“哈哈,你原來是和那姓王的在一起啊,幹到那麼晚啊,累啊沒啊老婆,我最近還愁沒錢去娛樂娛樂,跟他幹那麼久又沒有多得點錢啊!”母親衝過去一巴掌打在父親臉上:“你住口,不要亂說話!默生,是誰告訴你的”“媽,我今天見你上他車了……”“不是的默生,不是你想的那樣…..”母親搖著頭,嘴裏叨念著。父親站在一旁得意的笑著:“哎喲,你打我不要緊,跟別人幹了就幹了唄,還是個有錢人,給點錢打發我就行,免得我哪天不小心把這事說漏了嘴……”我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這個鄙俗的男人,一個丈夫可以厚顏無恥到這種地步,我順手從地上拿起空酒瓶子朝父親頭上砸去,玻璃碎了一地,他流了滿頭的血,父親猛地翻倒在地上,我大叫地哭著跑出了門。
我開始恐懼,我告訴自己那不是真的,可我發現我腳底踩著血,渾身不停冒著汗。我一路奔跑來到了鐵軌旁。火車從這裏經過,車輪摩擦發出的細長尖銳的聲音,穿過雙耳的微風。
我想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那裏沒有人認識自己。
可我放不下母親,放不下那個殘損不堪的家。我恐懼父親怎麼樣了,我無法逃脫我自己。我想其實我和父親一樣懦弱,都是懦弱的男人。
那天晚上我喝了酒,醉到不醒人事。等我起來,迷迷糊糊走回了家,我發現母親疲倦地躺在沙發上等我,我晃晃悠悠驚醒了她,她叫住我,告訴我父親在醫院,要我陪她去一趟。
醫生說父親的腦袋被撞傷,下半輩子都要癡癡呆呆,隻有三歲小孩的智力。我突然覺得釋然。如果是這樣的話,父親就不會去賭錢喝酒,就不會把這個家弄得一團糟。
我看見父親蒼老的麵容笑得無邪。或許這是最好的歸宿。
我在我的世界遊離。逆光。
我問母親會不會走。母親摸著我的頭告訴我,是我想錯了。王伯伯的妻子娘家在江蘇,前些年因為中風,動彈不得,時而清醒時而麻木,卻又時常年念起家鄉的曲調,王伯伯為了讓她妻子開心,便常常請母親給她唱江南小調。是那首《天涯歌女》。“天涯啊/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們兩是一條心/人生啊/家鄉啊/北望/淚呀淚沾巾/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誰呀誰不惜青春……”
我突然念起了,母親曾說過她年輕時在江蘇那裏沒能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我不知道王伯伯是不是她口中的那個人,或許是,又或許不是。
驚蟄。春光下的雨色,驚起纏連心頭的塵灰。
新日從東方升起,菜市場上從四麵八方湧聚來無數的婦人,她們把菜兜裏的果蔬翻個底朝天,然後滿意的淡出了我們的視線。其中一個矯健的身影——四嬸,她在滿載而歸的路上和一群閑情雅致的女人高談闊論起她那個突然癡呆的五弟,人們像聽著某個傳奇一樣追捧著她,閩南口音的疑惑,江蘇口音的驚歎,有用白話叨念的,一路轟炸開來。
我南方的小城。破曉。新日。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