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終被時光衝成泡影,我開始拒絕聽到說到想到任何關於“父親”的詞,我對別人的諷刺無動於衷。我忘記了這個人的存在,很久。

我喜歡看母親年輕時候的照片,穿著漂亮衣服,畫著不濃不淡的妝。可那些衣服被裝在一個個大紅木箱子裏,隻是隔幾年拿出來在陽台拉一條鐵絲掛上這些素青的旗袍哂黴。母親隻是穿著它們在鏡子前兀自照著,卻因過了時穿不出門去,母親又舍不得丟掉便一直留著。有時候我在想,倘若我是個女子,我就可以穿母親那些舊衣裳,然後母親會幫我畫眉。然而這樣愚蠢的想法又總讓我不齒。

母親有一個破舊的收音機,每次閑下來,便倚著窗台,不厭倦放著同一首曲子《天涯歌女》,江南小調,透著深情濃意。大概因為母親年輕時跟團裏到蘇州演出,不知不覺便喜愛上了。

等我十三歲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這個家裏唯一的男人,便學著照顧母親,買菜做飯,洗衣拖地。

日子在和著塵灰的窗柩前晃過,像是窗外恣意攀結的蔓藤,悄無聲息便是春夏秋冬。

夏至。日光映著遠方的雲,疊疊如紅浪,灰鴿在低空盤旋,托起山頭一輪新日。我以為這是新日,卻不料霧靄山嵐遮住了浮光。

當我覺得我習慣甚至喜歡這樣恬淡生活的時候,父親卻拖著一隻大皮箱回來了。他用粗獷的聲音叫喊著開門,把木門敲得抖落了塵屑,我打開門,卻驚異麵前的這個男人,我以為是那些上門討債的大漢,卻又有種強烈的熟悉感。眼前這個男人滿嘴的胡渣,皮膚被曬得黝黑,皮鞋磨得破舊,一身的慵倦和蒼老。

我楞了一下,驚異父親怎麼突然回來了,仿佛隔了一個塵世,陌生又熟悉。六年了,我的心顫動了一下,艱難叫了一聲爸。他脫掉鞋徑直走進來坐在沙發上,打量著這間空房子,又看看我說:“你媽去哪了?”我回過神,拖著他的箱子把門關掉回他說:“去上班了吧。”他笑了笑,兩隻腳交叉搭著,問我“你知不知道你媽把錢放哪了?”我遲疑了一下,告訴他我不知道。

“不知道?”父親翹起一邊眉梢,又迅速撫平麵部的表情,笑了兩聲“默生啊,都那麼大了”他一把把我拉過來,摸摸我的腦袋“爸爸好好看看”

“爸,你這些年都去哪了,那麼就都不回來。”

“默生啊,爸是男人,男子漢大丈夫要以事業為重,懂嗎?”

“哦”我莫名地點頭,“爸,那你是不是做大生意去了啊?是不是震了很多錢啊?”

“默生,你聽爸說,爸呢做生意被人騙光了所有的錢,別人追著你爸還債。你看你能不能告訴爸你媽把錢放哪了?默生?”

“怎麼會這樣爸?”

“默生,先告訴爸,錢放在哪,待會別人急著叫我還錢啊。”

“爸,我真不知道。”

“不知道?!”父親掀起我的衣領想要把我拎起來,臉上露出怒色“你說不說啊!”

我掙脫出來,朝他大吼“媽她沒錢!”

然後轉身進了房間,鎖上門。父親重重地捶打著門板,暴跳如雷,我可以想象他麵紅耳赤的樣子。

整個房子瞬時翻騰了起來,混雜著父親嘶吼般的謾罵,還有我感受到他在翻箱倒櫃的聲音。

我看著鏡子裏那個人低頭不語,房間從罅隙投進一柱光,幽幽的讓人渾身冰涼。什麼男人,什麼事業,呸!我看他是在外麵賭輸錢,被人逼債逃回來的。

他就這麼回來了。

我在祈禱母親回來之前這個男人可以消失掉。這個母親翻來覆去等了這麼多年的男人,這個我曾經思來念去堅信他會給我們帶回來幸福的男人,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我的眼簾。但願這隻是一個悠長荒誕的夢。

可母親終究是回來了,她看到父親的時候是露出了些許喜色,問道父親:“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也不說一聲啊,我……”父親衝上去唰的給了母親一巴掌:“你真不錯啊你!臭娘們!兒子跟著你連我的話也不聽了,拿個錢怎麼了,老子真他媽今就抽死你,你說不說錢在哪啊!”我衝上去把父親拉開,父親抖了我一腳,把我踹到一邊,母親攔住我,怔怔看著父親。這時家裏突然有人闖了進來,幾個光膀子的男人大吼道:“老張,說好的今天你回家拿了錢就給我們的,怎麼這麼久,你可別耍什麼花招啊!”父親立馬衝過去跪在那幾個人麵前,央求著寬限幾天,那幾個人拽著父親的頭發,有人朝父親胸口踹了一腳,青筋暴起“找死你!”我要衝過去攔住那幾個人,母親死死拽住我,讓我低下頭,父親被一陣拳打腳踢後拖出了門。

屋裏又恢複了沉寂,母親紅了眼眶,有些顫抖的問我:“餓了吧,我去做飯給你吃。”然後轉身進了廚房。我們草草吃了飯,各自默契的不敢說話,連筷子落下也會觸動心弦。

半夜,父親用力敲著門回來,母親讓我無論如何不要出來。我緊閉著雙眼,腦子裏不斷閃現下午那些畫麵。懦弱,懦弱。

第二日,母親請了假,照顧躺在床上的父親。我偷偷瞄一眼,父親鼻青臉腫,眼睛半睜半閉。母親給父親換毛巾敷臉,父親突然立起身抓住母親的手,像昨天哀求那幾個男人那樣,半抽泣地央求母親:“把錢給我吧老婆,我下次一定不賭了,我發誓,你相信我吧,最後一次最後一次了。”母親歎了口氣:“我們結婚這麼多年了,你做過多少先保證你記得嗎?”父親緊緊握住母親的手,直視她的眼睛:“這是最後一次了,老婆,我一定改,老婆你相信我吧……這次你不幫我的話我就死定了……”母親推開父親的手,低下頭歎了口氣,轉身離開了房間,我踱步離去,看見母親眼角滴落了水珠,迅速化開,幹涸在鼻尖,母親艱難地站起來交代讓我自己做飯就出了門去。父親露出了鄙夷的喜色,掏出一支煙刁在嘴裏,吞雲吐霧,似乎很得意的樣子。我看見他手指包紮著厚厚一層膠布。

我在家裏等著母親回來,直到晚上夜深了,母親才一臉倦意的推開家門。我一把擁上去抱住母親。夜裏很靜,父親的鼾聲像夏日聒噪的蟬鳴。

母親在很短的時間內弄到了一大筆錢,遞給父親。父親隻管有錢就行不管錢從哪來。我問母親,她有些支支吾吾,隻說和親戚借的,可這麼多錢,我們家都是些窮親戚,又怎麼會湊得齊?母親叫我不要問,不要管這事,我就再沒提起。

自從父親被砍斷了食指,他便以此為借口,不找工作,混入了四嬸那一幫人裏搓麻將,久了又喝酒到半夜才回來。晝夜顛倒,說起話來語無倫次。

原來家裏隻有兩個人住勉強三餐都不濟,現在父親又這樣死皮賴臉要掏空家裏的錢,我看著母親,怕她一個女人撐不下去,便提出要休學出去打工,母親憤怒地瞪著我態度很堅決:“你要敢不讀書,我就從這跳下去!”我不敢作答,父親在一旁風言風語:“孩子想出去打工也好啊,不讀書就不讀嘛,讀書有什麼好的,你生什麼氣……”“你住口,孩子讀書的事情能耽擱嘛,你管過這個家嗎?!”父親聽著惱羞成怒,抓起腳下的拖鞋就朝母親臉上扳去。母親指著父親大叫:“你還想不想從我這拿錢了!”眼淚盈在眼角,父親啞口無言,轉身蹣跚走回房間,嘴裏嘀咕著:“兒子是你的,你愛怎麼教怎麼教。”母親雙腿一軟,癱倒在地上。我把母親扶到床上休息。這事之後就沒再提過。

和父親同住一間屋子令我感到萬分痛苦。父親煙癮極大,停不下片刻安寧,屋子裏彌漫著濃鬱的煙霧,嗆鼻讓人難受。我實在不願看見父親那副模樣,總是刻意避開他,也不帶朋友回家。

又或許我根本連朋友也沒有,可笑至極。小時候別人家的父母總在背後議論我家裏,不讓和像我這樣家庭教出來的孩子在一起。凡是對我說過我是個沒爸孩子的人,我都惡狠狠地瞪著他們。至於現在,能聽我說話的恐怕就剩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