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已故

我剛從漿糊一般粘人的大雨中逃脫出來,褲腿濕了一大截,鞋子裏邊積了厚厚的水,懶得烘幹,一進門就脫了鞋褲和上衣徑直往沙發走過去,扔得七零八落。

一邊吹頭發一邊去摸擱在褲袋裏的手機。十二個未接電話讓我吃了一驚。雨聲密密麻麻不休止,明明才春天,卻一點小家碧玉的纏綿也沒有,猛烈得像提早到來的夏雨。我懶得抱怨什麼,回過神翻手機記錄。

全部都是詹飛打來的,我有些莫名其妙。他一年到頭忙得連個影都不見,怎麼這會兒有功夫找我。還沒等我緩過神,電話又打過來了。

“喂,宇森嗎,你怎麼現在才接電話。”

“剛沒聽見,怎麼了?”

“阿豪明天到火車站,我這邊有事走不開,你去接一下他。”

“阿豪?!那小子舍得回來了?!”

“鬼懂他。還有,他不回家住,反正你那就一個人,看能不能給他安排一下。”

我猶豫了一下:“那……行吧。”

我不明白阿豪怎麼突然回來了。他到北京七年,中間就回來過一次,還是因為他爸腦中風去世他才舍得回來。他一路罵罵咧咧地去醫院簽單,跟我們幾個借了幾千塊錢,安葬了老人後叫我們出來喝酒。一直沉默,問他他也不答。後來等人都散了,天也快亮了,他晃悠悠地踏上去北國的火車,一溜煙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現在會回來,就像我當初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走。複讀半年後忽然回家收了行李扛一把吉他跟一大群人上京。沒人知道他日子過得怎樣,但可以猜測一定過得不太好。

詹飛、阿豪和羅傑我們四個是一塊在城西那區長大的,家離得不遠,幾歲就一塊鬧騰。彼此的性格雖然差得多,但什麼話都能說到一塊。阿豪他家境不怎麼好,父親是工廠工人,母親本來在賓館幫人打掃,後來因為一點糾紛被罷了職。阿豪不肯說,我們也就沒怎麼問。詹飛這人好麵子,爸媽都是單位職工,說起話來也口無遮攔,但他心眼不壞。這幾年混得不錯,才二十老幾,就挺著個大肚子四處應酬,又在城北買了房。至於羅傑,自從高中搬到城東那頭之後,因為隔得遠,聯係就淡了。

我同阿豪的關係最好,但他這次回來沒有事先通知我而是告訴了詹飛,我是猜得出原因的。他一直覺得欠我人情太多,不想麻煩我。

掛完電話,詹飛給我發來了阿豪現在的手機號。我在心裏默念了一遍,想從這一連串的數字中拚湊出一點玄機,但是未果。我不禁為自己的猜想感到可笑。都過了那麼多年了,誰還是當初那個自己呢?我又怎麼可能猜得透。

我光著腳走在木地板上,之前身上帶回來的雨水拖成幾道痕。貓下腰撿起地上的幾件衣褲,把這些天堆搭在一塊的空酒罐和煙頭清理好,桌上那些物什也擺放整齊。是為了迎接阿豪。

其實我心裏一直埋怨他什麼都不肯告訴我,凡是總自己扛著,而後我有所察覺了又已過去很久。他性子倔,固執,很多他周圍的人都看不慣他,但我正是因為他的脾氣才如此看重同他的這段感情。或許吧,他骨子裏的叛逆是我永遠無法企及的。我一直規規矩矩念書,不曠課,不晚歸,連大學也是按照父母的想法在市裏一所普通大學讀了會計。而我唯一一次反抗,就是畢業後沒有按父母給我找的路子進單位實習,而是執意在小城某個角落開了家書店直到今天。我是怕我再做出讓步的話,這輩子就這樣殆盡了。現在的日子在外人眼裏又總是鄙夷的吧,開一家每天顧客不足百人的小店,扣去房租,收入微薄,沒有女朋友,與父母隔絕,背地裏這樣說我的人不在少數,我不想辯解什麼,因為總覺得自己理虧。我想我走的路子,總像是步入阿豪的後塵,隻是他從來都是一副不顧一切的架勢,而我是想得周全,仍有抽身的餘地。這些不同,源自於他是阿豪,而我是鄭宇森吧。

到車站接阿豪的時候,他比我想象的要蒼老得多,頭發蓄得很長了,臉極瘦削,眼眸凹陷很深,隻是笑起來仍舊讓我感覺很熟悉。他背上背著他那把吉他跟了他很多年。我走過去給他一個擁抱,停留的一瞬間我感覺到他滿身的倦意,這麼多年,或許是真的累了。我攬過他的肩,帶他湧入翻覆的人群,又脫離出來。這過程我們一句話也不說,空氣有些凝滯。

“那麼久不見我怎麼覺得你小子變帥了?”上車的時候他撇過臉看我一眼,兀自說得起興。

“我倒是覺得你越來越有藝術家的氣質了。”我鬆了一口氣。這場景我昨晚設想了很多回。

“這次回來我不打算走了。”他的這句話迅速讓我潰散的注意力集中到一起。我看著他愣了好久。

“這次你為什麼回來?”

他又沉默下去,不發一言。他這副樣子總是能讓我習以為常,盡管那麼多年未見。我沒有追問下去,我知道該說的時候他總是會說的。

一切安好他進了我家。

“你一個人住這?看起來不錯嘛。”

“馬馬虎虎。”

對話戳不中要點,無關緊要的打照麵。我從冰箱裏拿出中午弄好的梅幹烤鴨和豌豆肉片稍微熱一下,這是他小時候最愛吃的兩道菜。每次我家有做這兩道菜我都會把他叫過來留在我家吃飯,或者留起來給他帶過去。他家裏常年吃稀飯配鹹菜幹到了解氣偶爾有些葷菜。但他不怎麼願意到我家來吃飯,原因是他覺得我母親不喜歡他。事實也確實如此我母親常告誡我不要同阿豪待在一塊太多,人家整天不念書,就知道玩,小心學了壞。我沒有把我母親的這番話講給他聽,但他一定是從我母親的眼神中看到了端倪。若非我強製要求他過來,他一定是不肯的。

阿豪看到我端出這兩個菜的時候顯得尤開心:“你還記得我喜歡吃啊。”他從桌下提出一打我預先準備的酒,順手掰開拉環,遞過來給我一罐:“我都好多年沒吃這兩道菜了,不知道你手藝跟你媽比起來怎麼樣。”說到我媽這個稱謂的時候他明顯頓了一下,語氣柔弱不少。

“湊合著應該還是能吃的吧。”我接過酒,跟他碰了杯,兩個人夾起菜,小酌起來。

那頓飯吃得很平靜,喝酒,絮絮叨叨說了很多事情,從小學用魚雷炸男廁所扯到到竹林裏砍竹子做竹筒飯,再講到第一次因為打架被處分。

末了,我對他說:“吳倩碧結婚了。”

“哦。我知道。“他停頓了一下,很快地灌下一口酒,酒罐屁股從我視線出發的角度擋住了他的眼睛。他這一口喝了好久。等酒罐放下的一瞬,我看到他勉強笑了一下。

“嫁給羅傑了,上個月的事。”我盡量選擇最平淡的語調,但還是看到他握酒罐的那隻手有些顫抖。他抬起頭同我對視,我不小心看到了他眼神裏的空乏,那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幽黑,沒有映出什麼影子,又像是無奈。我趕快轉了另個話題:“詹飛讓我們幾個明天一塊聚聚,他做東。”“他們是一直在一起麼?”

我愣了一下,不知該怎麼回答。

“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她結婚的時候托人通知我了。”

我有些後悔提到吳倩碧了,這樣一個沒完沒了牽扯出很多往事的人。盡管她並沒有做錯什麼。當初阿豪離開的時候,吳倩碧找到我們幾個哭了幾天幾夜。她那時已經不讀書了,阿豪複讀的時候她每天去給阿豪送飯,鼓勵他撐下去。而阿豪一聲不吭走掉留下她一個女的又算什麼。我不知道這其中發生了什麼,但大家都閉口不提,事情自然是不了了之。

因為剛剛的對話原來鬆懈的氛圍忽的就拘謹起來,兩人都沒了興致。阿豪說他困了。我把他送到房間,自己一個人回到臥室,翻看一些東西。是些老照片了,本來打算吃了飯,敘敘舊,再把這些拿出來送給阿豪的。其中有阿豪那時候在籃球隊當隊長時拿下校際比賽冠軍的獨照。那時他身上很多傷疤,不是打球時磕到的碰到的,就是夜裏同那群惹事的混混打架時傷到的。他就是那個時候認識的吳倩碧,一個人從黑幫老大手上搶過來的女人。年少輕狂什麼事沒幹過?他追吳倩碧的時候為她譜了一首曲子,天天跑到她宿舍樓下麵給她彈唱。鬧得教務主任把他抓起來罰。但也就是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他原來會彈吉他,唱歌那麼好,而且,對音樂偏執的追求很多年。盡管跟阿豪在一起很久,但我從不知道他有那麼熱愛一樣東西。我現在想想當初他父母在家整天鬧個不休,為一點小事爭執,摔東西碎片聲,而他關了房門一個人在燈光下撥弄琴弦的孤獨。我以為我很了解他,但後來才發現原來我對他一無所知。

還記得幾年前他在給我寄的明信片上寫著:“理想這種東西早已被人丟進大久保的下水道,早已在新宿的路上被汗水衝得一幹二淨”。我找了很久,才知道這是伊藤高見《扔在八月的路上》裏的一個句子。阿豪曾說過自己像是一個被剖開的人偶在烈日底下曬,然而卻沒有一點血腥的氣味,沒有焦灼的疼痛,因為他本就沒有知覺,我當初不理解他的用意,那時年輕氣盛,又怎麼懂得委下身去聽聽、揣摩身邊人的肺腑之言。他在北京,不知道過得怎麼樣,如果說那個日本作家的理想已經在新宿那裏消失殆盡,那麼我想,阿豪的理想是早已在北京陰暗地下室塵封著成黴漬了吧。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熬過那麼多年的,也從不知道他逃離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