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接我的話。

“怎麼,不高興啊。得得得,上電玩城去,我請你。”我摸摸褲袋,笑僵持住,尷尬問他:“兄弟你身上有錢不?”

老姚點點頭。我們大搖大擺地在光天化日之下就穿過馬路去打起了電動。

老姚隻叼著根煙,連抽也不會抽,我幫他點了火,他吸一口直接嗆住了。我大笑他。他也摸摸腦袋向我請教。我說:學著點。然後吐出煙圈擴散在空中。一臉得意地看著他。

我哼著過時的羅大佑的《鹿港小鎮》:“假如你先生來自鹿港小鎮/請問你是否看見我的愛人/想當年我離家時她一十八/有一顆善良的心和一卷長發”——這首我爸在公路上開著大卡車時最愛哼的歌調。起初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感傷的,也不知道鹿港小鎮是哪,台北是哪,隻知道那是外麵的世界,外麵,就是走到城郊,再隨便跳上一輛長途汽車奔馳而去的外麵。老姚說我唱的真好,然後要我教他也唱。我說,你舌頭太長,老打絞,學不會。

那天我跟老姚在電玩城了搓大機一直搓到九點多,饑腸轆轆,兩個人走到東門橋邊吃了幾串燒烤,在小東街就此作別。

這便是我和老姚初識的過程,有點神經質的,又帶著些莫名其妙。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老姚他爸是學校書記的老表,也不知道在小城的四個角都分布著他們家的房產,更沒想到我之後所有在學校混著的日子都有他的影子。隻是在他死後我總是會驀然地問起自己,我是真的認識他、了解他嗎?我害怕腦海裏閃過他的眼神。

老姚的眼神是從來都看不見憂鬱,陷進去,空空的,像是什麼也沒有。你隻會感覺那是個愣頭愣腦的傻小子在發呆。他語文作文編故事倒還行,數學卻是從小學到高中從沒上過三十分。高中那段阿默怕他考不上大學整天逼著他做數學題,阿默說:“在這裏上初中高中進個學校你爸能幫你,出了這你還以為你爸真那麼神通廣大啊。”老姚不語。他一副受了委屈卻又噘著嘴巴的模樣。我們兩個看著他都樂壞了。

不過老姚倒是挺用功的,每天啃著數學卷子背公式和例題,把堅果撇在一旁。

堅果是我見過最美的姑娘。長而黑的頭發,齊劉海,眼睛是褐色的,兩瓣薄薄的粉嘴唇,總是嘟起來嘟起來表示抗議。那時候放了學我們最常見的組合是,老姚攬著堅果的腰,我們像兩顆碩大卻不知廉恥的燈泡走在老姚的旁邊,四個人橫霸了整條道路。這樣的組合是奇妙的,阿默成績絕佳,老姚笨得不可理喻,我則常常翹了考試在發廊同那些徐娘半老的阿姨們聊天,堅果是個藝術生,每天黃昏過後都會在畫室裏折鉛筆。那間畫室我去過,簡直就像是一個鬥獸場。不知道是那些搞藝術的太有情調還是太無聊,幾乎人人都養起貓貓狗狗的東西,屎尿拉得滿地都是,跟顏料和煙屁股混雜在一起,辨不清楚。尤其貓很多,缺胳膊斷腿的占了半壁,蜷縮在角落等著別人喂飯。堅果說那些是畫室裏一個複讀生撿來的,現在已經高六了,他的臉很臭,他總說要是今年再考不上,就卷鋪蓋回老家了。有人對他撿的貓不爽,又臭又愛叫,但打不過他,於是不知從哪裏抱來一隻母雞,扔在走廊上咯咯咯也每天叫個不停。堅果說那個地方烏煙瘴氣的,氣氛又僵,待著沒意思。於是就常常叫我陪她出去在學校裏溜達。

我問她:為什麼不叫老姚?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人一點意思都沒有,”堅果嘎嘣咬著瓜子殼又吐出來,“話都說不清楚。”

“那我有意思?嘿嘿”我眯起眼問她。

“不正經。”

我們兩個坐在球場邊的階梯上,風肆無忌憚地吹,天色很黑,我看不見她的臉,但能感覺得到她長長又黑的頭發在飛。周圍荒涼得沒有半點人影,隔著不遠處的圍牆是一條河和沿河而置的田野,春天了,夏天了,秋天了,冬天一來,這裏就更冷清了。

“走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看看。”我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然後幫堅果也拍拍。

“去哪?”

“去了就知道。”

我要帶她去的地方是一片廢墟。

“這裏?”

我點頭。

“可這裏什麼也沒有啊。”

“你還記得以前這棟樓還沒拆的時候長什麼樣嗎?”

堅果搖搖頭。

我從口袋裏掏出一根孟菲斯,點上。

“你知不知道這樓頂上當年有一個地下組織?”

“這不在樓頂嗎,怎麼個地下組織?”

我想了想:“那就非法組織吧。”

“是幹什麼的?犯罪團夥?”

我叼著煙差點沒笑出來:“你看我像犯罪團夥的嗎?”

“還真有那麼點像。”堅果把我嘴上那根煙拔了下來,扔在地上用鞋踩滅,她踮起腳,湊過來吻了我。我緊張的閉上了眼睛。

“看你緊張的樣。”堅果的嘴唇隻在我嘴唇上停留了一小會就移開了。

我哆嗦得連話都說不清楚。手從口袋裏又翻摸著煙盒。

“別抽了,對身體不好。”

“哦。”那一刻我不知怎麼便乖順起來。平時我媽就算氣得要操起家夥打我我都處變不驚。

後麵發生了什麼我全都忘記了。我隻記得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我腦子像卡了帶的放映機眼前不停地出現她踮起腳、輕吻我的那一幕。接著是閃過老姚的臉。於是我開始心虛,懷有罪惡感的,冒冷汗。

我努力地回憶我為什麼要把她帶到那篇廢墟地。

於是我想起了那段不朽的光陰。

在說到“不朽”這兩個字的時候我心虛了。因為和我有同樣記憶的其他兩個人一個已經死了,另一個恐怕也早已把我忘記。而我更怕自己這副臭皮囊,這個不中用的腦子會在某一刻就像斷了電一樣黑屏,什麼也記不住——

阿默問我:“你當時究竟為什麼沒有攔下我?”

我當時腦子裏閃過的念頭是,列夫托爾斯泰這個又長又臭的名字似乎在語文課上有聽老師說過。很熟悉,卻又記不起來。我的語文老師,誇過我的日記寫得很好,把自己怎麼翻牆出去再騙過保安大叔的過程寫得很真實。那是我第一次被誇,我害羞了,所以我喜歡聽語文課,沒有搗亂,喜歡聽老師講海子的故事,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臥軌了。我更喜歡他講三個火槍手的故事,很帥。

我沒有把這個原因告訴他,而是說:“我那個時候突然肚子疼,實在憋不住,臉都青了,哪還能嚇唬人啊!”

他把他鼻梁上那副厚厚的眼睛摘下來,然後無比厚顏無恥地說:“這可真要叫人大跌眼鏡啊!”

“要不要我現在補回來?”我朝他握起了個拳頭。

“別別別。您還是留著給別人吧。”阿默把那副眼鏡又重新帶了回去,一副斯斯文文整整齊齊的模樣。

我常常坐在桌子的另一頭看阿默讀書。老姚就坐在我旁邊寫數學題。我無所事事。心想著,阿默是要考大學的人,老姚再不濟也有他老爸養著,我活著幹什麼勁兒?

我已經記不得阿默對我說的第一句是什麼了,但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想必很符合我那時的心境。他說他對我很失望。

事實上,我一直對我自己很失望。窩囊的不像個男人。我千萬次的幻想卻永遠也不可能再像我父親那樣灑脫,遊蕩四處,也不可能去見見那個鹿港小鎮,那個台北,那個卷發姑娘。我什麼也沒告訴他們。

我的父親死了。沒錯,是死在車上,雙手和頭都伏在方向盤上,身體已經被壓癟了,露出腥臭的腸髒。我聞著腐惡去驅趕開那些蒼蠅,穿製服的人攔著我,不讓我碰他。母親改嫁了,她倒是脫離了我,脫離了苦海。我像是個喪命的孤兒。但我一點也不悲傷。

我叫老姚出來陪我喝酒。大醉酩酊。我伏在他身上吐,他馱著我回他家。我說,你有個有錢的爸,還有個那麼漂亮的後媽,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他把我摔在地上。於是我打他。重拳落在他臉上。他還擊。我再打。我們兩個發泄著體內積蓄依舊的力量搏鬥著、撞擊著、廝打著。如熊虎鬥,撕心裂肺,團團翻滾。筋疲力盡了,兩個人抱在一起哭。醒來又睡去,然後接著睡去又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