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鹿港
十一那天早上我從觀音山坐了九十六路公交,在沸騰、囂張、逼仄、洶湧的人流中安然無恙地回到白城附近租的小公寓。一年一年看見這些大軍從東邊西邊北邊和南邊肆虐湧過來我已經絲毫沒有了起初的新鮮感,呆滯木訥地看著海水吞噬著莫名之物,再吐出莫名之物。
插進鑰匙推開門我就一頭栽進床鋪,打了個長長的嗬欠,仿佛筋骨鬆動起來又重新整合了一般,骨節排列的顫動刺激了耳鼓,一陣軟酥之感。昨天晚上吹了一夜的海風,恐怕是著了涼,幸好有台灣麵館老板娘鮮美的三絲丸麵和那杯感冒藥才不至於一副病怏怏。到這裏七八年了,從來沒有那樣感受過如親般備至的關懷,本來我該是熱淚盈眶地感謝她的,卻因為一個突如其來的噴嚏笑了場。
等我被一道熱乎的光曬醒的時候,被單已經自由落體同黏糊糊的地板合為一體了,我弓著身子,像被煮熟的蝦條。因為走得匆忙回得鬆散,窗簾也沒有拉上,陽光肆無忌憚地照射在四壁、地板和床上。
窗口外邊沸反盈天,我走到陽台,魚缸裏三株魚苗暴斃,剩下那隻穿梭在渾濁的水中遊弋。死去的那些突兀的眼珠仿若詛咒著什麼,翻起白肚皮,一動不動,任水流將它們來回衝激。那隻活著的,疲倦地忽遊忽停,事實上我並不清楚它或它們在想著些什麼,被圈在這個狹隘的空間裏,弧形擴大的世界,短暫的記憶,每一次都宛若新生,可新生是什麼,是斬斷以往的一切,還是孤獨的諉過。
未來遙遙無期,而過去的早已了無蹤跡。
五年前當堅果同老姚分手投入我懷抱的時候我的心底像是被紮破了一個無底洞,空虛之感分秒不停的湧入,原本我以為我會亢奮、跳躍、如獲至寶,但事實是,我失去了整個世界。
阿默亦從那個時候同我翻了臉,他去了上海;不久老姚追隨太宰治到日本留學,三年前臥了軌,連屍首都沒能覓回;而堅果,在我最頹然的時候也北上去了國都看雪。我度日如年同生活打起了拉鋸戰,在鷺島搭窩,在公司做小職員,在公寓裏看A片,單身無情人無友人的日子讓我覺得似活非活,似死非死。隻怪我們早已放棄的原初,踏平了底線。舊日老友今日全然無影,MSN、Email、QQ、TELnumber早就刪得一幹二淨,逃離了生活的人注定是要奔入悲劇之中。幻影像巨大潮汐在月圓之夜將我覆滅。嗤笑、憂鬱、冷漠、反感、抽搐,城市病讓我擁有的隻是這些。大喜大悲抵不過小情緒的宣泄。
鏡子裏長滿胡茬的我仿佛在提醒著自己,蠅營狗苟地活著隻會陷入更加悲慘的境遇,可那又怎樣,我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此刻我想起了阿默,那個斯文、幹淨的摸樣,同我形成截然的反差。可笑至極。
一九九九年世紀末的人心惶惶。那一年我們十三歲,對一切都感覺如此新鮮,校園電台總在黃昏散場追趕時髦播著流行歌曲,然而紅磚牆滲透出的頹廢之感卻又像是一種落寞的自白。拆除與重建,小縣城在夜以繼日地換血,換掉肝髒、皮囊,斧頭一砍一根斷裂的碎骨。他們說這是為了迎接千禧年和新時代。可那與我們無關。我們隻想在廢墟裏揮舞著棍棒,提著破收錄機在拆卸鋼筋前放著涅槃,在舊磚牆邊撒泡尿,在老樹根後和女同學接吻。夕陽和黃昏讓我們瞬間變得蒼老,自以為羊腸小道望穿人生軌道,可惜那不過是在盛夏提前到來的泛濫秋水。
我同老姚拿著美工刀站在巷陌的拐角,高聳的灰牆壁壘遮住的晚妝的夕陽,七時一刻,一雙藍灰色帆布鞋率先躍入我視線。白底灰繩,不沾泥屑。我把老姚往後推,自己先衝鋒上陣,拇指和食指請按美工刀握把,露出一截銀白的閃光。但我隻是僵持在了那裏。他竟一眼也沒有朝我看過來——他戴著一副沉沉的眼鏡,背著四方黑布書包,眼睛一直盯著手裏那本厚書籍,緩慢地翻頁亦如他緩慢的步伐,似乎對這條路徑的每一寸都嫻熟於心,淡然、坦蕩。白襯衫,黑長褲,就這樣緩慢地從我視線移開,老姚劈頭蓋臉罵我:“你傻呀!幹嘛不攔住他。”我默默地念叨著方才餘光瞥見書脊上的那幾個字,“列夫托爾斯泰”、“複活”。我把手上的美工刀往地上一扔,架起老姚的肩膀說:“以後我們不幹這種勾當了。”夕陽在最後一刻耷拉下了腦袋,小城陷入黑色的恐慌之中。
在同阿默相互熟稔之後每每談到這段事情總不覺捧腹大笑。阿默說他能想象我們那副模樣一定像足了四處遊蕩的小武。穿梭在這個小城最萎靡不振之處,然後同荒草一般蕪雜的生長。反倒是我記不清當時老姚為什麼要跟我混跡街頭,他有個有錢的爹,有個美豔絕倫的年輕後媽,還有大房子住;而當時我們家租在廢棄修理廠的危樓上,那像極了個亂墳崗,很多工人被攪拌機攪得血肉模糊就同水泥一道拉出來凝固在地上,母親對生活從來就沒什麼指望,她每天喂了大黃就去河邊撿點菜葉,然後操起細棍就打我,毫無緣由地打,哪怕我隻是趴在床上睡覺,她也能用小木棍抽打著我皮開肉綻。不過那都是小學時候的事情了,我上初中以後母親就對我恭敬多了,因為我已經比她高了,力氣也比她大得多,她知道她打不過我,但可以讓我懾於她的威嚴。父親常年在外拉貨,同我小叔兩個人輪班駕車,一年隻有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能見到他,所以用句俗不可耐的話講,就是,我同我母親相依為命,但事實上我從來不會那麼說。
阿默是個十足的好學生,那個年代的好學生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學校要求剃平頭,不準穿牛仔褲和超過兩個口袋的褲子,動輒以著奇裝異服為由來毆打學生。那個時候的教務主任叫何武,膀大腰粗,走起路來結實的肥肉一抖一抖,手臂上還有刀疤,關於他的來曆,學校裏的傳聞實在是多,諸如他以前是混府城幫的,在海灣夜店做保鏢,又如他是大明山山匪出身,扛過槍幹死砍過人。但不管如何,大家都有一致共識,就是,千萬別招惹他。他訓斥學生的時候有板有眼的,比如,不讓男生穿牛仔褲是因為緊裹著生殖器官容易發育不良,甚至會過早陽痿;女生就更不能穿牛仔褲了,那樣會患上子宮癌,子宮癌是什麼,就是以後生不了孩子。他是當著全部學生的麵在操場上說的這些話,一點也不害臊,反而津津有味。至於對待那些頭發長的,側觸耳,前碰眉的男生,他會直接揪著頭發,然後用打火機燒著前頭的兩戳毛,一般的就腿軟地順從了,當天趕緊剪掉;實在是硬骨頭,他就真會踹兩腳,掀巴掌。奇怪的是自己的孩子被打了,家長們都覺得是理所當然,就該讓學校好好教育教育。
如果是阿默是那種離高壓線老遠的優等生,那麼我就是他的對立麵,讓老師頭疼不已的差生。那個時候流行喇叭褲,吧嗒吧嗒我穿著木屐來上課,班主任一看,拉到辦公室訓斥我,我叉著腰,斜抬下巴,眼睛瞅都不瞅他一眼。他惱怒了,趕緊給何武打電話,何武一過來,立馬踹了我兩腳,可我哪會傻愣愣地站在那裏任由他打,我拔腿就跑,從螺旋式的樓梯一跳四階地向下,何武是個大胖子,根本跑不過我,我繞過操場邊的廁所,一蹬腿向上爬兩下就翻出學校的圍牆。
我臥牆的那一瞬抖落了一些土灰,左腳木屐沒套穩掉脫下去,嗙當砸到了什麼東西。“噢!”蹲在外頭圍牆邊的那人立馬抬頭看了看我。我喊一聲:兄弟。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包煙,分給他兩隻,他原本皺著眉頭的臉立馬鬆弛了下來,勾搭著我的肩。他是老姚。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灰頭土臉卻穿著鮮豔的花花綠綠率的衣服,他站起來的時候顯得高大壯碩,在一堆十三四歲的男生中怎麼都算是鶴立雞群了。我說:兄弟,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呢?
“噓……”他把我按下來,也蹲坐在地上,把原本豎直放在嘴前的那隻食指指向了前方。
“什麼?”我一臉疑惑,眼睛朝他指向的地方看。
“交配。”他一臉正經地吐出這兩個字眼。
我睜大眼睛。噗。居然是兩隻蝗蟲尖尖的屁股頂在一塊,柔情似水。我把他拉起來:“走,上那去,要不保安得追出來了。”
他看了我一眼,把煙叼在嘴裏,含糊不清地說:“你誰啊?”
“我,二班的陸小路。”
“你就是陸小路啊!”他忽然又笑逐顏開了,“我叫姚金錢,他們都叫我老姚。”
“哈哈哈,你這名字起得真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