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西園哭聲(1 / 3)

第十三章:西園哭聲

朝廷經過了一次大的肅清,蔡京基本可以高枕無憂了,他不再擔心誰會違背他的意思。為了籠絡一批維護自己的人,蔡京常常會設宴款待親近大臣們。而受到他宴請最多的,當屬高俅、楊戩及講議司的吳居厚、王漢之。

蔡京的宴席是很講究的,他在開封城東建有一處西園,占地數十裏。西園是二兒子蔡絛監造的。蔡絛原在宮中當護衛,現在又升為禁軍的副頭領,在新任教頭周侗之下聽令。為建西園,蔡絛帶著幾個禁軍,拆了一千多戶農房,上千的百姓背井離鄉,哭天喊地,甚至有的百姓因為拒絕遷徙被活活打死。

最初在拆遷時,蔡絛給附近的百姓下了一道驅逐令,限期十天搬走。村民們祖祖輩輩住在那裏,靠種糧為生,怎麼會輕易地離開呢?於是,村裏派了一個叫大壯的青年去和蔡絛理論。

大壯說:“蔡大人,鄉親們在這裏住了幾百年了,你讓我們去哪裏?”蔡絛淡淡地說:“我不管你們去哪裏,總之,十天後必須全部離開。”大壯道:“鄉親們都是靠地吃飯,離開後怎麼生活,在哪裏安頓?”蔡絛道:“每人可以領三兩銀子,然後自謀生路。”大壯道:“三兩銀子,連一個月的生活都不夠的。”蔡絛大怒,擺擺手道:“趕緊滾,要是嫌少,連三兩銀子也沒有了。”大壯也生氣了,說:“你們占我們的房屋和土地,還不許我們理論,這叫什麼道理。”蔡絛一瞪眼:“怎麼,皮膚癢了不是,給我打。”

於是,過來幾個禁軍,將大壯摁住,一頓亂打。大壯被抬回村子時,隻剩下了一口氣。十天後,蔡絛帶人來了。村民們被驅走了一大半,離開的拖兒帶女,哭天喊地,留下的,一家人抱成一團,坐在屋裏,任憑蔡絛等人在外叫嚷,就是不出去。蔡絛便發下令來:“不管生死,拆。”

百十條生命被掩埋在房屋之下,血染泥土,怨氣衝天。那幾天,老天一直在下雨,仿佛在控訴蔡絛等人的殘暴。奇怪的是,當時,開封城內卻一滴雨也未落。

開封有不少百姓,集結在府衙前,擊鼓鳴冤,但是,衙門裏的人一聽說牽連蔡京,誰也不敢出麵。當時,民間有位叫方軫的秀才,因為家裏窮,靠為百姓寫幾幅對子和喜帖為生。

那一天,大壯在京城的一個親戚,聽說了城東村民的遭遇後,忿忿不平,找到方軫,讓其寫了一張狀紙,然後逢官攔官,見官便訴,但是,官員們一聽是告蔡家的案子,無人敢接。方軫是個頗有同情心的人,他親自來到東城,看到千百家房屋被推倒,成百上千的群眾流離失所,憤然咬破手指,在長袍裏麵寫了一份血書,然後每天在皇城外等候。

等了十幾天,方軫終於看到有一頂黃羅傘從城裏出來了。而傘下那人身穿黃龍袍,頭戴金冠,旁邊有幾個太監隨行,顯然就是當今皇上。方軫上前便告禦狀。隨行太監李憲上前提起方軫的衣領道:“小子,你知不知道衝撞聖駕乃是死罪。”方軫道:“公公,小民有天大的冤情要訴。”徽宗擺擺手,隊伍停了下來。徽宗見前麵跪著一個衣服滿是補丁的青年,問道:“你有什麼冤情?”方軫道:“萬歲爺,城東有一片農屋被蔡絛派人占了,要建莊園,百姓失去了住所,背井離鄉的不少,還有不少被砸死的,打死的,請萬歲為民做主啊。”徽宗一聽,便道:“原來是這樣的事,好了,朕會讓蔡愛卿辦理的,你回吧。”徽宗的話說完,過來幾個侍衛,將方軫架開了。

現在的徽宗,心中除了玩樂,實在沒裝多少東西,在他以為,朝廷有一個蔡京就夠了,所以,無論什麼事,總是先入為主,說道:“你去找蔡愛卿辦理吧。”殊不知這次百姓要告的正是蔡京,這樣的事如何能讓蔡京自己辦理?

方軫攔徽宗,告禦狀的事很快就傳到了蔡京的耳朵裏。蔡京大怒:“好啊,竟然告本官,來人,給我抓起來。”

方軫被打入了開封府大牢,沒出幾天,削了民籍,驅逐到荒蕪人煙的嶺南去了。

不多日,西園便踩著百姓的冤魂建造了起來。那豪華氣派的樣子,幾乎就是一個皇城。

蔡京再宴請各路大臣,就都請到西園裏來。當豐盛的飯菜上了桌,蔡京就指著自己的西園意有所指地說:“各位,瞧本官這西園的規模怎麼樣?”大臣們會說:“蔡相的西園乃人間天堂,城外皇宮。”蔡京便道:“各位隻要跟著我,好好幹,不愁他日沒有這樣的莊園。”人多是有貪欲的,這樣的信號傳遞出去,能有多少人不死心塌地地跟在蔡京身邊呢?

當然,也並非沒有人拒絕過蔡京。

一個是趙挺之,哲宗時為吏部侍郎,徽宗登基後升吏部尚書。不久拜右丞,又進左丞。此時的官位僅次於蔡京,和鄧洵平級,是朝中數二數三的人物。所以,蔡京很想拉攏他。一個是禁軍教頭周侗,師出少林,乃一派武學宗師。周侗號稱鐵臂膀,曾得包拯的賞識,才進入軍中,不久因其武學修為極高,被聘為京師禦拳館的教師,專門為朝廷培養武學人才。隻是北宋的皇帝重文輕武,到了徽宗皇帝這裏,更加隻喜歡書畫,不將武學當回事。

趙挺之受蔡京之邀,不得不前來,等蔡京吩咐上了飯菜後,一看,幾乎全是開封的名吃,更有一盤菜為牛舌。趙挺之問:“蔡大人,這一盤中共有多少隻牛舌?”蔡京道:“不多,取九九八十一之數。”

“八十一隻還不多?”趙挺之大愣,連忙道:“此一盤菜便毀去八十一頭牛,下官實在不敢苟同,蔡大人還是留著自己慢慢享用吧。”說著,也不給蔡京麵子,告辭走了。顯然,趙挺之是不想和蔡京為伍。

至於周侗,接到蔡京的請柬後連來也沒來。蔡京的二兒子蔡絛便在他手下。那天,蔡絛替父親將請柬呈上。周侗一見,便將請柬扔回蔡絛,道:“請回告令尊大人,周某乃一粗俗之人,無福享受盛意。”蔡京得知了周侗的傲慢無禮後,非常氣憤,但是,他素知周侗武學驚人,神出鬼沒,連宮內總管李憲說起來,都是帶著三分敬重,所以也不敢招惹,生怕哪一天自己的腦袋突然搬了家。

蔡京既然宴請了重臣,自然也要宴請徽宗。

那一天,徽宗就在高俅、李憲的陪同下來到了西園。徽宗微服出行,既沒有乘轎,也沒有坐馬,而是一路徒步走來。徽宗身上穿著天藍色的長袍,乃上好的杭州絲綢繡製,手裏拿同樣絲綢繡繪的折扇,當真是玉樹臨風,俊朗秀逸,來往的年輕女子們無不為之傾倒。

出了城,往東不到三裏,便是蔡京的豪華莊園了。從遠處看,紅瓦綠椽,掩映在樹木之間,亭台樓閣,依稀在目。忽地一陣撲楞楞的聲音,一群不知名的鳥兒衝天而去。徽宗忍不住讚歎道:“真乃人間仙境,蔡愛卿的莊園,勝過朕的皇宮啊。”

蔡京的家人焦德正站在兩扇朱漆大門之間,遠遠地看到徽宗一行,便扯著嗓子朝裏麵喊道:“大人,有貴客來了。”話聲落下不會兒,隻見蔡京急匆匆地從莊園內奔出,迎著走近的徽宗跪倒叩頭,口呼“萬歲”。那焦德呆了,心說,原來大人今天請的貴客是皇上啊。不過,焦德畢竟是見過達官貴人的人,因此,倒未因為吃驚而失了禮數,趕緊跪在蔡京身後。徽宗欠欠身,親自將蔡京攙扶起來,笑道:“蔡愛卿,這裏不是朕的金鑾殿,一切禮數從簡吧。”蔡京這才站起身來,在前麵帶路,將徽宗一行請到大廳中落座。

從大門到大廳,中間要穿過一個池塘,一座小橋,和一條走廊。徽宗放慢了腳步,一邊欣賞一邊讚歎不已:“如果朕能在愛卿的莊園裏住下,給個皇帝也不換呢。”蔡京趕緊拱手:“萬歲說笑了,臣的莊園和大宋江山相比,不過滄海一粟啊。”

眾人來到大廳裏落了座,焦德奉上茶來。

茶是好茶,杯子未打開,已是滿廳飄香。茶杯也非常精致。徽宗端詳著茶杯,道:“蔡愛卿,這副茶具出自景德鎮吧?”蔡京道:“萬歲聖明,確實是景德鎮官窯所出。”徽宗道:“蔡愛卿有什麼值得玩味的東西,可否拿出來讓朕一觀。”蔡京道:“萬歲說笑了,臣這小小的莊園,哪裏比得上您所藏萬一啊,即便有一兩件粗陋之物,在您這樣的行家麵前,也不敢獻醜,何況,臣唯一一件拿得出手的寶貝已經呈給萬歲您了。”

蔡京指的是那幅王羲之的名作。事實上,蔡京也是文藝大家,精通書畫,自然還藏有一些精品,不過,他知道這些東西要是讓徽宗見了,怕是再不姓蔡了,因此,牆壁上掛的隻是自己閑著所作。蔡京的書畫雖然超絕,但徽宗收有不少,正所謂物以稀為貴。他最想得到的,是自己沒有的。

徽宗哈哈一笑,搖了搖扇子,指著牆壁上掛著的一副《草堂詩題記》道:“蔡愛卿之作如行雲流水,氣勢貫通,隻可惜,這草堂二字實在不貼此景,愛卿這裏哪裏是草堂啊,分明是人間天堂嘛。”蔡京也笑了笑,道:“臣雖然沒有拿得出來的藏品,卻有一道名吃,請萬歲品嚐。”說著,蔡京吩咐焦德,讓廚子上菜。

過了一會兒,菜上來了。有黃燜魚、金水蝦、煎炸汴河蚌、火燒夾羊肉、翡翠鯉魚、胡辣湯等,幾乎全是京都的名吃。徽宗大喜,一盤盤嚐去,無不讓他胃口大開。

一瓶酒喝完,蔡京道:“萬歲,還有一道菜,臣以為即使是您禦膳房的師傅們,也沒有做過。”言下之意,這道菜徽宗恐怕見都沒見過,就別說吃了。徽宗被吊起了胃口,忙問:“什麼菜,快讓朕見識見識?”蔡京一拍掌,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端著一盤菜上來了。徽宗湊近了一看,隻見裏麵有一塊塊色澤紅潤的比尾指肚還小的肉瓣。

“朕聽說蔡愛卿家有一道菜,是用八十一個牛舌做成的,這個似乎不像。”

蔡京道:“萬歲,這些全是舌頭不假,卻不是牛的舌頭,是鵪鶉的。”徽宗哦了一聲:“竟然全是鵪鶉舌頭,這該有多少隻鵪鶉啊?”

“一共三百六十隻。”

“真是聽所未聞,見所未見,來來來,大家一起吃。”徽宗早就按捺不住,抄起了筷子。

高俅和李憲也跟著嚐了幾塊,雖然還想再吃,但見徽宗吃得上癮,兩人都放了筷子,不敢再夾了。

徽宗連吃了足有幾十個鵪鶉舌頭,這才喘了一口氣,放下筷子,問:“蔡愛卿,朕能不能見見你府上的這位大廚?”蔡京一指剛才的老者,道:“萬歲,此人就是。”那人聽到這,馬上跪倒叩頭,口呼萬歲。

“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司馬公。”

原來,此人便是因尋找半幅江山圖,而從老家來到京城的司馬公。

那麼,司馬公是如何進入蔡京的西園的呢?

說來話長。那天,司馬公與司馬峰兄妹商議搭救王新一事,一直沒有太好的計策。經過上次在宮中一鬧,現在皇城已經加強了戒備,再想偷偷進宮已經很難了,王詵也束手無策。幾人正商議著,焦德來找司馬公。說起焦德,與司馬公有過幾麵之緣,焦德喜歡喝兩壺,所以常去五帝酒樓,上一次,蔡京宴請童貫和高俅,就是焦德推薦的司馬公。而這一次,蔡京打定主意,請一位大廚,就想到了司馬公,於是派焦德來請。司馬公和兒女們商量。司馬婉兒認為這是一個機會,因為現在的蔡京已經是當朝第一大臣,皇帝身邊的紅人,走他的渠道,也許能救出王新來。於是,司馬公就來到了西園。

徽宗問司馬公:“大師傅的手藝是從哪裏學的?”司馬公道:“小人祖上乃後周的禦廚,傳下來半部菜譜,隻可惜到了小人這一輩,很多名菜已經失傳了。”

“半部菜譜?”徽宗突然聯想到半幅《江山》,說道:“大師傅與司馬光一族可有聯係?”

司馬公突然跪倒,道:“萬歲,實不相瞞,小人便是司馬恩公的義子。”

“哦。”這一下,不但徽宗愣了,連蔡京也大吃一驚。

司馬公道:“其實,小人並不姓司馬,三十年前,恩公在洛陽著通鑒時,小人無依無靠,四處流浪,連續餓了幾天肚子,那天又被雨水淋了,若非遇到恩公,早就不在人世了,後來,蒙恩公所救,小的甘願改司馬複姓,一直到今,萬歲爺,小的不懂政治上的事,但是這些年也聽到民間一些傳說,王安石與恩公的兩派之爭,無論誰對誰錯,其實,他們都是為了大宋江山好啊。”

徽宗臉色微微一變。自登基以來,還沒有一個大臣敢對他談及新舊兩黨的派係之爭,何況說這些話的乃是一個平民百姓。徽宗望著司馬公,李憲望著徽宗,那意思,一旦徽宗神色再變,自己就把司馬公送上西天。蔡京同樣也是一臉陰沉,因為他剛剛把司馬光一幹黨人拉下馬來,活的貶的貶放的放,死的罷了封號。

但是,徽宗的臉色突然舒緩了起來,微微一笑。

蔡京一愣:“萬歲……”徽宗擺擺手:“這才是民意嗎?唐太宗李世民說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當皇帝的如果違背了民意,那麼,誰還肯支持他?”接下來,徽宗突然對品食索然乏味,匆匆吃罷就回宮了。徽宗走時,順便帶走了司馬公。

徽宗為什麼會帶走司馬公?蔡京猜不出來,司馬公心中也是忐忑不安。司馬公雖是第一次進宮,但是,他毫無欣賞的心情。一路之上,司馬公跟在李憲後麵,連頭也不敢抬。

來到宣和殿,徽宗在椅子上坐了,讓楊戩給司馬公看了座。司馬公卻不敢坐,垂手而立。徽宗取出從王新那裏得到的天蠶絲囊,讓李憲拿給司馬公看。

“大師傅,你看一下,認識不認識這個天蠶絲囊?”

司馬公一愣,撫摸了一下,說道:“就是它,就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