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夜無話,第二天,吃過早飯,葉楓帶上賀錕的書,開車直奔海邊駛去。
天灰蒙蒙的,寒風肆虐,海麵上卷起一層層湧浪,“嘩、嘩”的潮水聲不絕於耳。沙灘上空蕩蕩的,隻有遠處模糊地閃動著幾個人影,在空曠的沙灘上顯得孤零零的冷寂。路旁的大樹被狂風吹得齊刷刷向後傾斜,枝葉瘋狂地搖晃著,發出不堪忍受的痛苦叫喊聲,似乎是在向猖狂的寒風苦苦哀求:“別再咆哮了,寒風!你會將我們卷上陰沉沉的天空的。求求你了,安靜一會吧!”可是狂風卻置若罔聞似的,更加猛烈地席卷而來。洶湧的浪濤不斷惡狠狠地砸在露出水麵的礁石上,浪花飛濺,碎沫紛飛。
葉楓從車上下來,抱著凝結著亡友血和淚的書來到沙灘上。為了不讓寒風吹亂亡友的書,他還特意拿了一個紙袋,將書裝在裏麵。太陽悄悄從厚厚的雲層中鑽了出來,不過它像是為此而耗費了巨大的能量似的,露出了疲憊不堪的倦容,有氣無力地掛在天空中。暗淡的陽光灑在波濤翻滾的海麵上,全無往日金燦燦耀眼的光芒,就連細細的沙粒上也隻是反射出點點微光。葉楓在離海水不到十米的沙灘上停下了腳步,他蹲下身去,將紙袋平平整整的放在沙灘上,麵色凝重,肅穆,靜靜地凝視著紙袋,淚眼蒙。他站起身來,麵對著浩瀚無邊的大海,悲愴而又無比激動地呼喊:“賀錕,我是葉楓……你……你聽見我的呼喚了嗎?……你來看看吧,你的書出版了,今天……今天我要把它燒給你……我摯愛的朋友,你安息吧!”葉楓泣不成聲,淚如雨下,他是多麼希望能親手將紙袋中的書交到摯友手中,讓他能夠親眼看到他的靈魂結出的成果。可是人鬼殊途,他再也不能目睹好友孤傲的臉和堅定執著的眼神了;再也不能與好友並肩在如水的月色下漫步,暢談美好的人生了;再也不能和好友相對而坐,全神貫注地對弈了。悲痛襲上心頭,如雲似霧般彌漫開來。葉楓雙手掩麵,痛哭不止。淚水從指縫中滑出,滑過顫抖的手背,一滴滴如斷線的珍珠般飄落在沙灘上,浸濕了細細的沙粒。
低沉的哭泣聲在蒼茫的天地間飄蕩,被怒吼的寒風狂暴地撕成碎片,四處飛揚,斷斷續續地飄逝於天空中。葉楓強忍著心中巨大的悲痛,擦拭去臉上的淚水,從懷裏掏出一個做工十分精巧別致的銀製小酒壺來,旋開壺蓋,一股濃濃的酒香飄了出來。他把壺中的酒緩緩倒在紙袋上,直到紙袋完全被浸透,壺中的酒倒光了,才蓋上壺蓋,擰緊,又塞回衣服的內口袋裏。他側過身來,用身體擋住呼嘯的海風,掏出打火機,左手拿起濕漉漉的紙袋,右手熟練地打著打火機,噴出的幽藍的火苗舔燒著紙袋,火焰“騰”地一下燃燒起來。葉楓將紙袋放在沙灘上,雙眼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熊熊燃燒的火焰,直到紙袋和袋中的書化為灰燼,被身後的海風吹得漫天飛舞,飄向遠方。
葉楓緩緩站起身來,麵向大海,悲戚地說:“賀錕,你收到了嗎?”
忽然,他看見一個人從海麵上緩緩升起,邁著輕盈的步伐,淩波微步般,踏浪而來,直到海邊被海水浸泡得能沁出水的沙灘上才止步不前。是賀錕,沒錯,盡管十餘年不見了,可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和那雙光芒四射的眼睛早已深深地印刻在葉楓的腦海裏,他永遠都不會忘記。葉楓激動得幾乎不能站立,身體抖個不停。“賀錕,是你嗎?真的是你嗎?”他的聲音也在顫抖。
“是我,葉楓。談指間,咱們分別都快十四年了。”賀錕答道。
“是啊,似水流年,十四年匆匆而過,可是這十四年卻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葉楓傷感地說。
“當年意氣風發,青春飛揚的同學們,如今天各一方,聚少離多,甚至有的一別就杳無音訊。但是,在這十四年間,每個人都有著自己抹之不去的人生之旅。滄海桑田,人生無常啊!”賀錕也不無感傷地說。
“賀錕,你怎麼會……”
賀錕打斷了葉楓的話。“葉楓,別問了,往事如風,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知道你想見我一麵,我也知道你有許多話要對我說。這十四年來,你的經曆我都知道。今天,我是特意來和你說說心裏話的。”
葉楓驚訝不已,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不足為奇了。他又說:“賀錕,我心中有許多困惑。這兩個月來,我四處遊曆,社會上種種不可思議的不正常現象真是觸目驚心呀!對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來說,活著就得忍受痛苦的煎熬。我在想,何為人生?人生的價值是什麼?什麼又是人生的真諦?”
“你有什麼收獲嗎?”賀錕問道。
葉楓苦笑一下,搖了搖頭,說:“任我怎樣冥思苦想,就是不能給自己一個滿意的解釋。不過我記得列夫·托爾斯泰曾說過:所謂人生,是一刻也不停地變化著的。就是肉體生命的衰弱和靈魂生命的強大,擴大。這個解釋是我最欣賞的一個,但是感覺還不是最滿意的。”
沉思片刻後,賀錕平靜而又莊重地說:“葉楓,念大學時,我看見你床頭總是放著一本《泰戈爾散文詩選》,雖然我對散文詩不是很感興趣,但是我還是買了一本,這可能是受了你的影響。其實,我們倆總是在潛移默化中互相影響,隻是我們當時還不能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我記得書中有這樣精辟的一段:
何謂“完美”?!無人講得清楚。以往所作的闡釋,不過是在私利上粘貼上高尚的標簽,賦予無上的價值,為有恃無恐的盜竊帶來無窮的機會,以齷齪肉體不倦的貪欲構築臆想的天堂。
那麼,何謂“人生”?!
同樣無人講得清楚。以往所作的注解,不過是用華麗的外衣遮掩醜陋的身體,戴上高尚的帽子,用生命的畫筆為罪惡,貪婪描繪出一幅旨在蠱惑人心的美輪美奐的畫卷。
葉楓,何必如此在意如何定義人生這個詞彙呢?說穿了,無非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罷了。人生尚且無人講得清楚,又何談人生的價值呢?你還記得人們怎麼評價《哈姆雷特》嗎?
“記得,有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不同的哈姆雷特。”葉楓不假思索地回答。
“對於人生,也許我們不能說有一千個人,就有一千種不同的人生,有一千種不同的人生價值觀。但是人們在對人生,以及人生的價值觀的認識與理解上,總是會存在這樣或那樣的差異。有沒有符合全人類的人生和人生的價值的定義呢?我不知道,也許有吧。即使有也是很籠統的泛泛之談,毫無意義可言。何必把有限的精力耗費於此呢?在我看來,人生重要的在於你是怎麼做的,而不是著重強調你是怎麼想的。也許你所理解的人生,所信奉的人生價值觀,對於他人而言,可能是純屬無稽之談,被人嗤之以鼻。這都無所謂,隻要你認定你的理解,堅定你的選擇,你就可以做到問心無愧,可以理直氣壯地向世人闡述你的觀點,用行為去驗證你的思想。葉楓,不是所謂的好人才能就人生和人生的價值高談闊論,那些罪惡昭彰,遺臭萬年的曆史敗類,他們也同樣擁有他們認定的人生,擁有他們堅持追求的人生價值。隻是曆史宣判了他們的人生,他們的人生的價值是可恥的,是醜陋的,是罪惡的。這個世界,永遠都不會隻有好人,而沒有壞人。”賀錕頓了頓後,接著說:“盧梭有句話說得好——人生的價值由自己決定。我覺得應該再加上一句——而由曆史去評定。葉楓,好好珍惜你的生命,去追求你所信奉的人生的價值吧。至於能否獲得世人的理解和接受,是否被認為是正確的,就讓曆史去評定,讓時間去檢驗吧。不是有這樣的一句話嗎——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也許在你走的時候,聽到的是冷嘲熱諷,甚至是惡意詆毀,誹謗。可最終,人們回過頭來再說時,一定會還你一個公正的評價。葉楓,人生就是你所走的路,一旦想好了,就要堅定不移的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