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就沒後悔過。53年進藏當兵,57年複員後響應國家號召來到礦上,當時在老家不曉得多少人羨慕我。在西藏這麼多年,至少沒怎麼餓肚子。60年餓死那麼多人,我沒挨餓,全都靠著國家對西藏的扶持。國家對西藏的政策好啊,我們支援西藏建設的也跟著沾光。”嶽父嘿嘿一笑,接著說,“我是吃了沒文化的虧,大字不識幾個。幸運的是好歹沾了西藏的光,吃上了‘鐵飯碗’,退休後還有工資,還找了個前途無量的女婿,把女兒的工作落實了,我這輩子沒白活。”
我羞愧難當,笑著說:“要不是因為你,我隻怕現在還打光棍呢。臘梅,你咋不說話?”
程臘梅抹去眼角的淚痕,說:“孩子咋個辦?我舍不得孩子。”
我強忍傷感,安慰她說:“在西藏就是這樣,有得就有失。孩子爺爺奶奶帶著,你放心好了。”
程臘梅說:“那要是再生了一個,我想放在四川讓媽帶。爸過幾年就退休,也可以幫我們帶孩子。”
我一口許諾:“沒問題。”當時國家已經實行了計劃生育,但因為西藏地大人少,計生政策相對放寬了。
因為有了親人的陪伴,回去的路不再漫長。回到礦上,雖有高山反應但並不是很強烈。待身體沒有明顯不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吳有根的墳前,把一瓶從成都買到的白酒倒在雪地裏,陪他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藏北的荒原,你可記得那些拓荒者的功勳和犧牲?
接下來,我們很快回到工作崗位,投入各自的崗位上生產去了。經過幾年的鍛煉,程臘梅已經完全適應了高原環境,原本瘦弱的身體也變得結實了。一到冬天,拉薩的用煤量大增,礦上自然耽誤不得。我們抓緊采煤,以供拉薩的用煤需求。在我的帶領下,礦上改進了一些采挖裝備,引進了破碎機破開較大型煤團,產量節節攀升。可是就算我們再拚命,運往拉薩的煤依然是杯水車薪。
一天,我從拉薩帶回了一些有關礦區的黑白照片,準備做一個圖片展覽。正在擺弄照片的時候,嶽父過來了,仔細盯著照片看了半天,驚訝地說:“你有沒有發現照片跟現在的情況有什麼不一樣?”我拿著他遞過來的一張照片,看了半天,搖了搖頭。他指著照片上的雪地說:“你沒發現現在雪下得少了嗎?”我一愣,搖了搖頭,未瞧出端倪。嶽父說:“那也難怪,你來礦上才多久,肯定沒察覺到。我50年代來礦上的時候,雪淹沒大腿是常有的事,而你看現在,雪明顯薄了很多、少了很多。現在是冬天,你去外麵看一看就知道。”
我並沒在意他的話,心想,雪下大點小點也是年份不同造成的,跟礦上的生產有什麼直接關係?雪小點我們出車送煤不是更安全了嘛,應該是好事才對。
對於此事,我也就沒有繼續深究。實際上,他的話是完全正確的,道出了一個若幹年後得到全世界認可的事實——全球氣候變暖。全球氣候變暖,青藏高原首當其衝地受到“傷害”,降雪量減小,積雪、凍土、冰川厚度減小,融化量增大,冰川雪山的雪線不斷升高就是具體的表現。這是我在日後,也就是20世紀90年代末才了解到的科學知識。
在當年,我覺得他的話有道理,是從另一個現象得到的印證,那就是夏天時礦區周邊陸續有牧民趕來放牧,土堆拉煤礦不再孤單了!
藏北的牧民逐水而居、逐草而居,1979年的夏天,礦區周邊散落了兩三戶牧民的帳篷和少量的牛羊。前來放牧的藏族同胞裏,居然有當年的救命恩人——普姆阿媽和她的女兒卓嘎!
普姆阿媽和卓嘎在礦區周邊住了半個多月。既然恩人來到周邊放牧,我們爺倆自然是不敢怠慢,總會提上一些煤和食品,有事沒事就往她們家帳篷裏跑。老阿媽習慣了燒牛糞取暖燒水,用不慣把身子弄得漆黑的煤球,每次都不願意燒。值得一提的是,小卓嘎再也不是當年那個麵黃肌瘦的小姑娘了,滿頭的小辮子顯得既活潑又可愛;臃腫的藏袍下,難掩青春的嬌媚和活力。
因為牧民的到來,閑著無事的時候,工人與牧民之間的走動、拜訪逐漸多了起來。礦上原本就有人懂一些藏語,牧民的到來給了許多人新鮮感,也讓很多人有了學藏語的衝動,礦上很快興起了學習藏語的熱潮。在我的組織下,廠裏派人專門去那曲請教了有關藏語文教師和專家,編寫了一份簡單的油印材料,拿回來分發給對藏北方言感興趣的同誌。
藏語與漢語同屬藏漢語係,二者存在一定的關係,來自同一個原始語。有資料顯示,漢藏原始語分裂的時間,估計是公元前6000年到公元前4000年。所以,與英語、法語相比,因為有了語言的親密關係和現成的老師,藏語學習起來並不是很複雜。藏語又有很多方言,我們學的就是藏北方言,跟拉薩方言相比發音差別還是很大。這段時間,牧民與礦上的工人和睦融洽地相處,而我的那曲藏語也說得像模像樣了,配合打手勢,勉強能跟牧民交流。而讓我吃驚的是愛人程臘梅,她在語言學習上麵似乎有驚人的天賦,我們起點一樣,她比我學得快得多。
就這樣,一直到了1980年7月,平靜的生活因為一個人的到來而被打破了。是1980年嗎?沒記錯的話應該是1980年,那時兒子蕭斌還沒出世。對,就是1980年,蕭斌出生的前一年。
有一天,我接到一份從拉薩捎來的文件,上麵寫道礦上今年要分配過來幾位大學生,幫助支援礦區的建設。
大學生,“天之驕子”啊!那麼難得的高級人才,怎麼會到條件這麼艱苦的地方來?沒搞錯吧?想到這,我心裏一激動,手一哆嗦,瞥見了文件上一個很容易識記的名字:賀一鵬。